第906章 两个人的第三次见面,有个他们都没想到的展开方式(上)
“那是在他写《人间喜剧》的时候,比起写作,他人生中更重要的目标却是讨好他所刚刚认识的德·汉卡斯夫人。”
“一位真正的‘德’。”
女人卷起舌头,用法语念出“De”这个和德语里的“Von”一样,彰显体面身份的姓名前缀。
“一位真正的汉卡斯小姐应当也必须住在宫殿一样的房子里,一座辉煌的美术馆,一座卢浮宫。门厅里要摆放着丁多雷斯和荷尔拜因的画作,会客室里要摆放着伦勃朗和拉菲尔的油画。这还不够,必需得有当代艺术名家亲手为他们的婚姻而绘制的纪念肖像。也许是透纳?那也是透纳声名鹊起的年代,只是遗憾他是个英国人。”
“日常的衣食用度也必须要足够体面,桌子上的盘子必须是来自东夏的外贸瓷,酒杯则应该是来自萨克森州的……”
顾为经想象着那样的场面。
他初时沉浸在伊莲娜小姐所描绘的无比豪奢的场面之中,渐渐地,他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受。
这不像是一个家。
正如女人所形容的那样。
这像是一座辉煌壮美的美术馆,一座卢浮宫而非一座爱之巢。
墙壁上镀着金的肖像包括着屋子,一团熠熠生辉的金光裹挟着冰凉的冷气。
“原来写小说这么挣钱的么?”
顾为经感慨道。
“不,巴尔扎克把一生一半的时间花在追女人,另一半的时间则在他的编辑和债权人追在屁股后面疯狂催稿中度过。”安娜随手一把尖刀插在可怜的大文豪的胸口,“汉克斯女士给了他大约十万法朗去布置他们的房子。”
伊莲娜小姐看了顾为经一眼。
清楚他大概对那时欧洲的货币没有概念。
“一笔很大的钱,相当于现代的上百万美元。足够在那时的巴黎买下一座舒服的房子,然后把它妆点的富贵堂皇。但如果以卢浮宫的标准来看,大概差的有点远。”
“那他怎么实现自己的构想呢?”
顾为经奇怪的问道。
“买廉价品。当时有些伦勃朗的作品要卖到7000法朗,可有些,只要善于发现和等待,在二手市场和旧货市场上,只要700甚至500法朗就足够了。”
安娜点点头。
“巴尔扎克是一位这么杰出的艺术品鉴定者呀。”顾为经佩服的说道。
如果谁在旧货市场上捡到一幅达芬奇,这也许是天降好运,也许是特意被制造出来的财富神话。
但如果谁能在旧货市场上稳定的捡出一座卢浮宫出来。
那不得不说,这就是铁打的鉴赏实力了。
简直难以想象。
“是的,巴尔扎克坚持表示自己的社会身份里应该要有‘眼光高绝的画廊主’这样的头衔。而如果成为眼光高绝的画廊主的秘诀是,在巴黎的跳蚤市场里找到出售艺术品价格最低的二手商人,无条件的相信他告诉的你的东西。然后继续相信卢浮宫里那幅作品是假的,他手里的那幅是真的。”
安娜再次点点头。
“那我想,他说的无疑很正确。”
顾为经怀着对前辈欧洲收藏大师的敬仰,认真的花了一点时间思索这里面的深刻逻辑关系,然后,差点被伊莲娜小姐给噎死。
她那么一本正经的说话。
顾为经一下没反应过来。
合着巴尔扎克是……法国国宝帮啊。
他由衷的相信,刚刚要是在人群之中讲幽默故事的是轮椅上的女人,那反响一定很成功。
年轻人转而又觉得那会是一个颇为奇怪的场景。
对古代古典戏剧的传统场景而言,真正的上位者仿佛很少会在戏台上也扮演同样的上位者。
在戏剧里扮演自己,似乎这样就太无聊了。
李隆基在他的梨园里和优伶们嬉笑打闹,历史上,这位一日之间便连杀三子的权力君主,在戏台上最常扮演的竟然是鼓手和丑角。而恰恰相反,会在舞台戏剧式的场景里头戴王冠的人,往往又可能是在生活之中被人嬉笑的苦命之人,恰如狂欢节圣迹剧演出后的花子王,丑大王,愚人王卡西莫多。
卡西莫多以“丑”被人们所讥笑,可他本身却又隐含着关于美的救赎。
这般奇怪的戏剧镜像式的身份倒置,一环嵌套着一环,镜中人对着镜中人。
顾为经觉得就像是一种奇怪的隐喻,戏台之上,戏台之下,到底哪个是更加真实的人呢?
刘子明在沙龙提议,大家仿照十日谈,每人讲一个故事,本只是随口之语。
在其他人的身上都没有太大的感觉,仅仅只是简单的聚会游戏。
放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身上……
它就会显得颇为古怪。
仿佛真的是一个中世纪欧洲式样的故事,而在这样的戏剧故事里,唯有安娜是无法头戴些东西“扮演”君王为大家取乐的。
无论是月桂树的枝条编织,还是一个写着“Happy Birthday”的塑料头冠。
那样就会显得无趣。
因为身为《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
她统治着欧洲油画界,恰如教皇统治着神圣的罗马。
“顾,你知道么?巴尔扎克在写给那位王后侄孙女的信里疯狂的嘲讽大仲马。大仲马订购一套来自中国的进口瓷器,花了足足快要一万法朗。而他?他只需要300法朗就能搞到同样体面的东西。他保证汉卡斯小姐在用它们吃饭的时候,将生活的像是公主一样。”
“几周后。”
“巴尔扎克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被一群荷兰搞山寨假货的二道贩子给骗了。他在日记里写——这些餐具说是正统的中国货,其实就像是说我是正统的中国人一样。”
伊莲娜小姐愉快的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带着经典安娜式的对于生活的挖苦与刻薄。
顾为经盯着伊莲娜小姐的眼睛,想要从这双望向他的栗色瞳孔里,捕捉某种一闪而逝的含义。
他看到了某种无法挣脱般的悲伤气氛。
酒神在纵声大笑里,酝酿着一个又一个悲剧式的故事。
“你是想说,巴尔扎克其实没有必要做这些的,凭着自己的想象构建一座冰冷的豪宅,最后把自己搞的债台高筑。即使一位真正的‘德’,一位汉卡斯小姐,她所需要的也不是虚幻而华贵冰冷的笼子。”
顾为经想起了伊莲娜小姐口中卡拉的故事。
一位真正的“冯”。
一位真正的“伊莲娜小姐”。
她住在卢浮宫一样的庄园之中,却被这样的冰冷笼子禁锢至死。
“真是悲剧。”
顾为经说。
“不。”
伊莲娜小姐摇头。
“我想说的是,搞不好巴尔扎克是对的。大多数真正的‘德’,大多数真正的汉卡斯女士,王后的侄孙女,是无法逃开冰冷而华美的庄园的。即使那对她来说,是一座笼子。”
女人用和顾为经讲述《爱情故事》时相似的语调说道。
“真是悲剧。”
汉克斯女士大概爱巴尔扎克,她知道巴尔扎克所做的所有事情,却又没有在中途加以阻止。
也许是因为她是个浮华惯了,天真惯了的女人。
被巴尔扎克书信里所描绘的华美卢浮宫,那些伦勃朗和荷尔拜因的作品给迷住了,相信了他所描绘的这一切。
又也许。
她看穿了这一切,王后的侄孙女知道那只是一些廉价的破烂。
却和巴尔扎克一起沉浸在这样的梦里。
长梦不醒。
谁又知道呢。
“普拉特尔的春天。”
伊莲娜小姐轻声说道。
顾为经没听懂。
安娜也没有解释。
她只是说:“你刚刚讲了一出《爱情故事》,而如果是我,我刚刚走过去的话。我会念一出《普拉特尔的春天》。”
那也是个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经典故事。
一位贵妇。
伯爵以及很多人的情人,来自维也纳的稀世美人,因为参加宴会所必须的新衣服没有送到而大发雷霆,心情低落。最后,她突发奇想,非常艰难的找到了一身寒酸布满灰尘的皱裙子,简朴的去普拉特尔……维也纳著名的公园散散步。
就像个十足的乡下姑娘一样。
那天,在公园里贵妇认识了一位乡下青年,他们一起度过了惊人快乐的一天。
没有时髦的马车,没有珠宝,什么都没有。
他们只是散步,野餐,聊天。
年轻人从来不知道她是谁,但那位贵妇人就像是中了魔法一样,在这样质朴纯粹的关系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他们只是单纯的“爱”。
贵妇人生中有过很多很多的男人,要是安娜用刻薄的角度来锐评,没准可以用“人尽可夫”这样的词汇。她有无数上流社会的追求者,给很多很多人当过情人,只为换取豪奢的生活。
但当她和那个青年人亲吻到一起的时候。
简简单单的一个吻,却驱逐走了她的所有记忆,她和无数人睡过觉,但那却是她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个“爱之吻”,他们回到年轻人的家,狭窄的学生宿舍。
“她终于答应,把以往曾成百上千次,不计其数次像打发乞丐似赏赐给别人的东西,像一件价值连城、精美无双的珍奇礼物似的馈赠给他。”
安娜手指抚摸着围栏,低低的声音念着。
她发现能够真正让自己感受到幸福的东西。
可第二天早晨。
贵妇人还是回到了维也纳的家中,她发现房间里徘徊不去的法国香水味让她感到恶心。
因为这样的香味让她联想到自己此时的生活。
那种混浊的,甜的发腻的感受,让她想要呕吐。她本来漠然的接受了自己的生活,可现在,她的心中萌生了对于真正的“爱”的渴望。
然而。
她又马上意识道——
“她已无法回头。”
马上就会有一个追求者上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很多个。
那昏暗而甜腻的生活,将继续沉沉的包裹着她。
“她已无法回头。”
安娜小姐再次重复道,用那种和此前听到《爱情故事》时,同样的充满刻薄,冰冷,恶毒意味的笑声念道。
《爱情故事》也许是顾为经嘲讽自己的故事。
那么这个《普拉特尔的春天》就是安娜·伊莲娜用来嘲讽自己的。
她便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
奥地利的稀世美人儿,贵妇。
亦或者人尽可夫的娼妓。
她不是伯爵的情妇,她自己就是伯爵,但她是生活的情妇,艺术的情妇,“伊莲娜”这个姓氏、财富以及名望的情妇。
贵妇把自己卖给了很多人,用来换去豪奢的生活。
安娜·伊莲娜。
她把自己卖给了《油画》杂志社。侦探猫,她不过就是自己在普拉特尔公园的春日里遇到的大学青年罢了。
她把她的欣赏,愿意的话自己可以像赏赐乞丐一样,赏赐给很多人千百遍的东西,郑重其事的给了对方。
生活是一辆沿着既定轨道行驶的火车,一列注定要开往目的地的轮船。
贵妇意识到了自己想要什么。
她却无法回头。
马上,随着那个短暂的春日结束,贵妇的情人,她的崇拜者与追求者,管它怎么说,就会一个又一个排着队上门,在旧日的生活里无法自拔。
而马上。
她也会沉浸在《油画》杂志董事会的拉扯之中,无法自拔。
她先是不知道,以自己奇怪的身份,应该怎么处理侦探猫的画作。
现在。
《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又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处理顾为经的那幅《人间喧嚣》,他是应该因为和伊莲娜家族的关系得到更好的奖励,还是更差的?
要是她害怕来自杂志社内部的闲言碎语,对顾为经来说,又是否公平。
刘子明的那个故事。
她在一开始就听懂了。
安娜·伊莲娜平静的吃着那枚草莓,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给予巧妙的回答。
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的身份,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的头衔。
只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就好。
一个人当然可以一边是举世瞩目的大文豪,一边是战斗欲爆表的小狼狗,一边是眼光绝佳的画廊主人的(注)。
但很遗憾。
心只能有一处地方。
人是不能一边给很多人当着情妇,一边在普拉特尔公园里,幻想着纯真又纯结的爱情的。
(注:没有错,大文豪巴尔扎克在德·汉斯卡夫人那里的爱称叫做“Loup-loup”(亲爱的小狗狗),考虑到巴尔扎克是个很魁梧的胖子……不得不说,其实出乎意料的很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