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展开方式(下)
与其在那里给卡拉·冯·伊莲娜念悼词,不如好好的给她的侄孙女。
给自己。
给安娜·伊莲娜念上一通悼词,悼念她未逝又已逝的死魂灵。
“倘若要是我突然从这里跳下去,你会跟着一起跳下去么?”
女人盯着身前的大海,身体好似随时都会跟着视线一起跨越栏杆,迈入深邃的波涛之中。
她的语气是沉重的石头。
隐没在浪花里,连个泡沫都没有浮现出来。
“不。”
顾为经手搭在栏杆上,也用着一块石头似的语气说道。
“伊莲娜小姐,我不会。”
安娜听懂了他所讲述的那个故事。
也许女人在那个虚幻的故事里感受到了相似的忧郁气质,也许这样虚妄的无妄的“爱”让她心生萧瑟的冷气。
也许伊莲娜小姐厌倦了被丝绸紧紧裹挟着的生活,又发现自己挣扎不开,深深的意识到了这其中所蕴含着的悲剧属性。
但这不意味着。
顾为经会有兴趣要和身边的女人一起玩什么“YouJump,IJump”的游戏。
这种寻死觅活是伊莲娜小姐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玩的任性游戏。
也许她是不想嫁给钢铁大亨的萝丝小姐。
顾为经能画一手好的铅笔素描,但这不等于他就是杰克。
他还有自己的理想,还有自己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
他还有自己的爷爷,有家人,有朋友。
……
他哪里有资格只因为人家大小姐由着性子说要跳海,就也要任性得学着电影翻过栏杆,说什么“YouJump,IJump”呢?
这实在是太扯了。
萝丝和杰克是天生的一对,他不是。
何况。
顾为经很清楚的知道,伊莲娜小姐她是绝不可能翻过栏杆的。
坐着轮椅不是问题。
可他听女人那副语气,他就明白了。
伊莲娜小姐有着将所有的事情都说的像是确有其事般的能力,她说火星人明天会入侵地球,也听上去是个天经地义般的事实。
唯有这句话。
它就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伤悲春秋的自我哀怜式样的感慨。
一种安娜式样的特殊情调。
一场Cosplay的游戏。
“我保证。”
纵然如此,尽管如此,顾为经还是用一板一眼,毫无任何情调的语气说道。
他不希望伊莲娜小姐会出现任何的误读与误判。
“真无情。”
女人平静的回答道。
“知道么,你刚刚失去了一个彰显迷人的英雄气概的好机会。”
“顾,狮子的美德不是吃人,是勇敢的面对猎枪。上周你还说,要是真的有必要的话,倘若我觉得无助的时候,你会为我做些什么的。”
“现在还不到七天,却又反悔了。”
安娜锐评道。
“我都没让你面对猎枪呢?看来,起码你不太具备诚实的美德。”
她的语气听上去是嘲讽,实则是调笑。
安娜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从这里跳下去的。
也许顾为经是个能画出好素描的杰克。
但她不是萝丝。
这也不是什么《泰坦尼克号》式样的电影,束缚住萝丝的是她的母亲,是她的未婚夫,是她的家庭。
萝丝选择跃向大海去逃离束缚。
而在伊莲娜小姐自己的故事里。
萝丝是她。
她的母亲,她的未婚夫,这所有的所有,同样也是她自己。
人无法通过沉浸在阳光明媚的幻想里去逃避现实,人同样也无法通过跃向大海去逃避自己。
她只是在通过忧郁的幻想来获得心灵上的安慰。
萝丝宁愿面对死亡,也想要去挣脱家族的束缚,在这个爱情故事里,她的身体是不自由的,她的精神是自由的。
而安娜。
她连《油画》杂志的事情,都犹豫不定,挣不开,也放不下。
她哪里能做萝丝呢?
伊莲娜小姐讲这样的话,只是一个充满复杂心态的玩笑而已,就像画好妆,在舞台剧里扮演着朱丽叶。
萝丝和杰克或许是天生一对。
她想要扮演萝丝。
但她又终不是萝丝。
有趣的事情恰恰也在此处,伊莲娜小姐相信身边的年轻人听出了那只是一个玩笑。
她在无声邀请着对方演一场角色扮演的舞台游戏。
世上也许有一百万人愿意陪她玩一场这样的游戏,倘若此刻她身边站着的是她的奥勒。
在安娜话音出口的那刻。
对方便已经开始脱上衣,翻栏杆,望着她的眼睛说“YouJump,IJump!”了。
她那么美,他崇拜着自己,追求着自己。
既然是舞台剧,那么一起演一场《泰坦尼克号》又有何妨呢?
奥勒会和她一起沉浸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疯劲之中,一起快快活活的演上这出关于调情的游戏。也许伊莲娜小姐会终于愿意在这出舞台剧的最后,把对方所一直渴望的东西,把她的吻赏赐给对方。
倘若奥勒真的表演的非常非常的好的话。
那么。
也许伊莲娜小姐也会任由那贪婪的,虚幻的欲望火焰把自己吞没。
既然生活里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那么何妨在舞台上长梦不醒呢?就像大文豪巴尔扎克写给追求者的文献里的那座幻想中存在的卢浮宫。
人生中有那么一个疯狂的晚上。
她是萝丝。
她是普拉特尔的春日公园里的乡下姑娘。
这便足够了。
就像茨威格小说的结尾——“她害怕这渐趋明亮的,更加清晰的白天的到来,但她又慢慢地开始回想起来,它像行将消散的阳光照进她如此昏暗、阴郁的生活。她忘记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
安娜·伊莲娜忘记了即将到来的一切。
这就足够了。
如果一个演员演的足够好,那么在帷幕降下前的片刻时光,他会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真的以为自己是位英雄亦或国王。
“不。”
安娜想了想那样的场景。
她又摇了摇了头。
比起她会任由缭绕的火焰,将自己和奥勒吞没,更加有可能的事情则是,在奥勒开始和她扮演舞台剧的这一瞬间,在他对自己说“YouJump,IJump”的那一刻。
安娜就对这件事情失去了任何兴趣。
她会意兴阑珊。
她又变回了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
她。
安娜·伊莲娜,她从来都是一个这么难以讨好的人。
即使这是一场舞台剧,身边的顾为经依然只用一块石头一般的语气,说了句“不,我不会。”
他连自己为什么要跳海都没问。
他甚至还补上了一句。
“我保证。”
真刻薄啊。
大概就是这样毫无情调的回答,才让安娜·伊莲娜有突如其来兴趣和对方玩这场调情游戏。
她喜欢对方的理解。
她也喜欢对方的无情。
真高贵。
——
多年以后。
安娜总是会回忆起那天货轮上发生的事情。
当她问身边的男子会不会跟着自己一起跳下去的时候,伊莲娜小姐的手指离轮船的栏杆只有0.01毫米,他们却都相信,这是一个永远不会变为现实的玩笑。但是在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安娜和顾为经两个人会在大海里拥抱在一起。
因为那是一个足够疯狂的晚上。
安娜一生中经历过无数的事情。
可她还是会觉得。
那是她所经历过的最疯狂的夜晚。
也是最完美,不,完美用来形容这个充满着悲剧属性的夜晚,显得过于没有悲悯和通情之心。
从任何角度来说。
那起码是个会被牢牢的记住,充满戏剧化冲突的夜晚。
这场故事有着两个人开始时都从来没有预料的到的展开方式——火花四射。
——《来自艺术的力量·第十五版·第一卷——顾为经与安娜·伊莲娜:从心而终》第56页》
——
“记得那天你给我讲的关于那位孤儿的故事么?”
围栏边的女人岔开话题。
伊莲娜小姐转过头来,她坐着轮椅,转了一个圈,面对着大海,也面对着背靠着围栏的顾为经。
“你怎么处理的。”
安娜好奇得询问道。
“这些天来,我其实一直都在想这样的问题。你安慰了他么?抱抱他,告诉她,说你不怪他?”女人出神的说。
“那个想要摸胜子小姐裙底的孩子?”
顾为经说到。
“不,我没有打他,但我请求院长以监护人的身份要求他每天晚上不能参加娱乐活动。一个人在一个小空房间里呆着,面壁思过,连续两周,每周三天,每次三个小时。”
“真强硬。”
伊莲娜小姐说道,她抬了抬眼帘,用说不清是鼓励还是嘲笑的语气说道。
大概听上去是嘲笑。
其实是鼓励吧。
“我以为你会跟他说一声做得好呢!”
好吧。
顾为经听出了安娜话语里的淡淡地嘲笑。
他认真的摇了摇头。
“我愿意对崔小明说画得好,是因为崔小明确实画得很好。单纯做为画展来说,他的作品无可厚非。同时,我在崔小明的眼神看到了害怕、恐惧甚至是哀求。”
“我相信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他的眼神里会出现害怕、恐惧、乃至哀求,那只是因为他怕你,那是因为他觉得你能毁灭了他,你怎么确定是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伊莲娜小姐反问道。
“我不清楚。”
顾为经摇摇头,“我也没有说他做得好,我只说他画得好。记者问我对他的作品有什么看法,那就是我对我他的作品的真实看法。”
“以直报怨?”
顾为经尝试着把这词翻译成英语。
“我所能做的,就是给一个诚实的,正直的回复。”他说道。
“倒是像个圣人。”安娜锐评到。
这次听上去像是肯定,实际则是伊莲娜小姐的嘲笑。
顾为经抱住了手臂。
“不,我绝对算不上是个圣人,我其实是个蛮愤怒的人,而且,我也做过很多很多的不太成熟的事情,甚至我做过不少的错事。”
“你知道么?曾经有个国际合作的艺术项目。那项目的第一天,有人跑过来向我说了一些挑衅般的话语。我转身准备离开。”
顾为经回忆着那天他和田中正和的冲突。
“然后他在耳边说,我一点血性都没有,而我爷爷和我一样上不得台面。”
“你怎么回答的?”
安娜想了想,她觉得这话蛮像她和顾为经之间关于好狮子坏狮子的辩论的。
“我没有回答。”
顾为经摇摇头。
在安娜的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的时候,他转而说道:“我直接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
伊莲娜小姐被他的神转折给逗笑了。
她歪了一下头。
“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安娜调侃的说道。
“你觉得这是错事么?”
伊莲娜小姐可不觉得这是一场错事,对方完全自找的,放在早年间,有人敢这么侮辱她的家族,别说打一拳了,搞不好枪都拔出来了。
顾为经想了想。
“起码,我至少要说,这是一件很不成熟的事情。我觉得我做的很不好。”
“首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越来越觉得私下的暴力和拳头,从来不能解决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它往往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你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咎在艺术家的激情上头。”
“其次。对方内心里所想得就是引诱我动手,然后把事情闹大。把我赶出那个艺术项目里。我给了他一拳,却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里,把自己置入一个尴尬的境地里。这样也很不好。”
“是的。现在的我来看,我是做了一件错事。那件事有很多种解决方式,但我选择了糟糕的一种。”
安娜没有说话。
她在思索。
她和顾为经的不同,便在于她从来都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所以呢?最后他成功了么?”
“没有。”
顾为经摇摇头。
“我说他辱骂曹老先生,我实在听不过去,所以我给了他一拳。”
“很聪明。”伊莲娜小姐眨眨眼睛,“但曹轩先生大概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欣赏着你吧。”
“不。不聪明。”
顾为经思考了片刻。
“我觉得那更像是某种街头智慧。有些街头智慧可能是真的智慧,有些街头智慧的底色大概更多的是无奈。”
年轻人经常思考着在艺术项目的第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那些无奈的、滑稽的闹剧。
“它出自我内心之中的不安全感。事实上,我把曹轩老先生置于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之中。”
讲道理。
顾为经觉得当时自己有点小机灵。
但放到曹轩的角度,人家老爷子直接就日了狗了好吧。
这都什么鬼啊。
人家堂堂国际大画家,信佛的居士,本来都已经封笔了,这次专门跑来以外籍顾问的身份,来大金塔参加艺术项目,想要独过清静的时光。
结果项目还没开始呢。
听说底下有两个小孩狗咬狗打起来了。
其中一个还宣称是以自己的名义。
曹老明显很难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