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街、东江米巷浓烟弥漫,竹筒里掺的砒霜呛得所有人睁不开眼。
陈迹用衣摆捂住口鼻躲在烟雾之中,他没有贸然靠近会同馆,只默默闭着眼睛靠在一旁等待。
等待五城兵马司被调离。
白色的烟雾中,刚刚散班的轿夫、书吏与部堂被呛得找不着方向,众人眯着眼,艰难的分辨周围。
店家纷纷从街边酒肆冲出,有人高呼着:“失火了,救火啊!”
“火甲呢?五城兵马司的火兵呢?”
“快取水囊来!”
京城干燥,每年失火案高达上百件,轻则烧毁一栋房屋,重则烧毁一排。
棋盘街乃内城最热闹的地方,每个商家集资组建“水柜坊”,当中存着的牛皮水袋可容水三石。
商家每月还要给五城兵马司上交“火甲钱”,若不交,起火时五城兵马司便坐视不管。交了,五城兵马司则先保你家。
所以,一旦失火五城兵马司一定会先灭火。
陈迹闭着眼,听见跑步声、甲胄摩擦声远去,附近的五城兵马司转身去取“水柜坊”里的储水牛皮袋。
可五城兵马司被调开,陈迹却依然没动。
这一次,他要等密谍司离开。
就在此时,竹筒里的朱砂终于被引燃,滚滚白烟转瞬变为红烟,有街边百姓见到红烟弥漫,齐齐惊恐呼喊:“有妖怪!是妖怪!”
“妖魔祸乱京城!”
“荧惑星降世!”
有人在浓雾中骤然高呼:“不对,可能是有人行刺,礼部侍郎陈礼治在此,保护侍郎大人!”
“保护工部侍郎周大人!”
“保护吏部主事!”
听闻此言,连会同馆外的密谍相视一眼,有人低声道:“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吾等职责是看住这些高丽使臣,莫要去凑热闹。”
另一名密谍怒斥道:“他们有什么好看的?眼下衙门刚刚散班,六部有一半书吏、堂官在这街上。若是有堂官在眼皮子底下被景朝谍子刺杀,你我都可以去岭南捕鱼、 晒盐了! ”
“走!”
二十余名密谍分出一半人手前去查看,陈迹心中稍定,与他所料不差。
早先陈迹被司曹癸的紧张感染,以为密谍封锁会同馆是为了防范景朝军情司谍探。
可他转念一想,才觉得司曹癸是见到密谍便紧绷了神经,会错了密谍司的意图。
陈迹很清楚,高丽使臣被刺一案早已被定为自杀,与景朝并无关联,乃是使臣用来胁迫天朝的手段,连高丽世子都已招认。
出事之后,朝廷下令其不得出会同馆半步,并未给其定罪。不仅没有定罪,朝臣们还在每日商议要不要出兵相援,若出兵的话,该由谁来统兵?派哪一营前去?
说到底,高丽使臣并非犯人,而是藩属国的臣子。
景朝谍探会不会勾连高丽使臣?不会,这两方乃国仇家恨,断无和解可能。
景朝谍探会不会刺杀高丽使臣?也不会,若真的在宁朝杀掉高丽世子,宁朝势必对高丽施以援手。
所以,那些密谍只是来防止高丽使臣游说、贿赂朝臣的,也防止其再做出过激举动,并非在防景朝军情司。
所以,当堂官与小国使臣同时遇到危险,密谍司的第一选择必然是保护堂官。
陈迹捂着口鼻,眯起眼睛盯着东江米巷的方向,会同馆外的密谍应该只余下七八人……可依然没到时候。
此时,会同馆二楼冒出滚滚浓烟,窗户中传来高丽人惊慌失措的高丽语。
上百名高丽使臣一股脑冲出会同馆,有密谍拔刀呵斥:“回去,陛下有旨,尔等未经允许不得走出会同馆半步!”
可屋中起火之急,哪是几名密谍能拦住的?
高丽使臣见屋里烟雾越来越浓,直到白烟变做红烟,当即相互推搡着往外冲来,与街上百姓、轿夫、商家、书吏、官员混杂在一起。
陈迹在人群中快速寻觅着书记官的身影。
他在查办高丽使臣自杀一案时,曾找那位中年书记官索要会同馆登记名录,想认出对方并不困难……找到了。
陈迹终于动身。
混乱中,他捂着口鼻从书记官身旁经过,两人肩膀相撞在一起。
再分开时,书记官低头看向被塞进手里的木匣子,他再抬头寻找陈迹身影时,陈迹已然汇入人群之中。
东西已成功送到,但陈迹并未急于脱身。此时东江米巷外定然有人关注,急于脱身者一定会被对方记在心里。
陈迹知道,这里的动静一定会惊动密谍司与解烦卫,但第一个到这里的,未必是他们。
竹筒里的浓烟不过坚持了半柱香时间,便渐渐散去,留下数百人在长街上茫然失措,有人提着木桶,却不知该把水泼向何处。
没有火。
所有楼阁完好无损。
还未等众人离开,远处传来密集脚步声。
陈迹捂着口鼻转头看去,却见新上任的羽林军指挥使吴玄戈,领着二百余名左骁卫羽林军匆匆赶来,连银甲都没来得及换。
相比密谍司与解烦卫,羽林军才是距离此处最近的御前禁军。右骁卫已在申时散班归家,左骁卫却被吴玄戈留在了都督府,所以第一个赶到的,一定是他们。
吴玄戈立于长街之中朗声道:“未查明真相前,所有人不得离开!羽林军听令,封锁所有巷子口,若有人擅闯,格杀勿论!”
羽林军穿过长街时陈迹捂着口鼻低下头咳嗽着,直到羽林军经过后才减轻了咳嗽声。
顷刻间,羽林军分成十余队,将东江米巷、三官庙胡同、玉河桥全部封锁。
有轿夫抬着轿子要从玉河桥离开东江米巷,却被羽林军拦了下来。
轿旁一名小厮怒道:“知不知道这轿子里坐着谁?当今礼部侍郎陈礼治陈大人也是你们能拦的?让开!”
羽林军犹豫了,礼部侍郎已是天大的官职。
可吴玄戈赶到,怒斥羽林军将士:“尔等连军令都听不懂吗,本将说过,未查明真相之前谁也不得离开,别说礼部侍郎,便是礼部尚书也不行!”
轿子里,陈礼治用一柄竹杖挑起轿帘,用手帕捂着口鼻朝外面看来:“我还当是哪位大将军呢,原来是吴秀的堂弟,难怪连堂官都不放在眼里了。”
吴玄戈不顾对方阴阳怪气,只抱拳说了声:“陈大人,京中有人蓄意纵火,行妖祸之事,这事说破天去,哪怕到御前也是吴某人占理。”
陈礼治放下轿帘:“好自为之吧。”
此时,一名羽林军来到吴玄戈身旁低声道:“大人,堂官与书吏们皆无恙,无人遭到刺杀。”
吴玄戈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全都没事,那这行凶之人意欲何为?难不成是为了行窃?”
另一名羽林军拿着两支烧焦的竹筒来到吴玄戈身边:“大人,找到烟雾来源了。”
吴玄戈拿过竹筒凑到鼻子边上闻了闻,面色顿时一变:“硝石?硫磺?快,继续搜,看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物件!”
硝石、硫磺并不少见,这竹筒里冒烟的手段还远不如军队火器,威力天差地别。
宁朝设烟火匠十二户,可制九连灯、百子炮等御贡烟花;内官监也可制作八仙过海这样的架子烟花;冀州的药王李家、江州万载的聂氏花炮、苏州的虎丘烟火社,都有采买硝石与硫磺的‘火字牌’,每牌限购硝石百斤,各家也有制作此类物件的手艺,并不算难。
可在这京畿之地,只要出了与硝石、硫磺沾上关系的事,势必要从上到下严查到底,务必追查所有硝石、硫磺来源。
此乃大忌,比用弓弩还要禁忌。
吴玄戈正思索间,又有羽林军拿来一个物件,赫然是一只巴掌大的木匣子。
他扫过一眼:“拿这东西作甚?”
话音刚落,却听其身后有一人细声细气道:“诸位,这里还是不劳羽林军大驾了,换我密谍司来吧,免得有人贼喊捉贼。”
声音明明不大,却仿佛能穿破耳膜,使长街为之一肃。
玄蛇。
吴玄戈回头看去,沉声道:“玄蛇?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我羽林军也是刚到此处,何来贼喊捉贼一说?我等也是为了京畿安危,你若拿不出证据便栽赃陷害,我可要去御前评评理了。”
玄蛇纤细狭长的眼睛像是两柄柳叶刀,仿佛要割在人面皮上。
他全身拢在黑色大氅里,上下打量吴玄戈,而后微微一笑:“我当是谁敢这么对本座说话呢,原来是吴将军。怎么,有吴秀撑腰便觉得自己能在御前行走了?可别张口闭口就要到御前评理,陛下忙着清修,没那个功夫给你当青天大老爷断案。”
“吴大人,我知道你是想为吴秀争功,”玄蛇看了一眼羽林军手上的竹筒:“可此处有人动用火器,已是谋逆大案,或许与景朝军情司有关。这是我密谍司的辖制之权,便是吴秀的解烦卫来了也得让到一边去,吴将军,还是请回吧。”
吴玄戈方正脸颊变了数变,最终还是冷笑一声:“那便看看你能否找出凶徒了。”
就在此时,玄蛇目光忽然扫到羽林军手中的木匣,厉声道:“这是何物?”
羽林军怔了一下:“这是我等在街上捡到的木匣,不知是谁丢弃之物。”
他眼睛一花玄蛇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劈手夺过木匣。
玄蛇旁若无人的举起木匣凑在眼前:“有蜡封!”
他打开一看,木匣子里已空空如也。
玄蛇豁然回头看向长街上的所有人,目光从一个个人脸上扫过:“不为杀人,不为纵火,想来就是为了送这玩意……可你要送给谁呢?如此煞费苦心,必然是要送给平日里无法接触之人。”
说到此处,他目光锁在高丽使臣身上:“搜,将那些
高丽使臣看押起来,按着登记名录,一个个给我搜!”
一名密谍小声道:“大人,高丽世子搜不搜?”
玄蛇冷笑一声:“什么世子不世子的,小国属臣的臣子而已,搜!”
上百名密谍扑向高丽使臣,将其全部抓起来押送回会同馆,脱衣搜身。
片刻后,密谍来报:“大人,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搜了,什么都没搜出来。”
玄蛇皱起眉头。
吴玄戈见他先是万分笃定,如今却又无功而返,当即哈哈一笑:“玄蛇大人且在这里慢慢查案吧,我等回营了!”
说罢,他转身往西边走去。
玄蛇冷声道:“本座让你走了吗?”
密谍们齐齐拔刀,拦在吴玄戈面前。
吴玄戈回身张开双臂:“怎么,玄蛇大人还要搜本将吗?我羽林军可是烟消云散之后才到这东江米巷,与此事并无干系,若你搜不出来,可别怪本将参你一本!”
玄蛇眯起眼睛:“原本还不想搜的,现在本座偏要搜一搜了,给我搜!”
密谍上前一步,吴玄戈怒道:“拔剑,迎敌!”
密谍与羽林军剑拔弩张,彼此在长街左右对峙。
此时,一个声音轻飘飘传来:“凶徒还没找出来,羽林军便要与我密谍司内斗了么,难不成真是你们在纵容真凶?”
吴玄戈回头,心中突然一凛,赶忙抱拳道:“白龙大人,非是我等有意与密谍司为敌,而是这位玄蛇太过嚣张跋扈。”
密谍排开一条道路,白龙头戴白色龙纹面具,身穿一袭白衣来到羽林军与密谍之间。
他斜睨玄蛇一眼,又看了看羽林军,而后对密谍们挥挥手:“放他们走,记得挨个查验身份符节,除了羽林军,一个都不许离开。”
密谍们也不看玄蛇脸色,赶忙应和道:“是。”
吴玄戈领着二百名左骁卫羽林军挨个亮明符节铜牌,这才头也不回的大摇大摆离开。
白龙看向玄蛇:“我方才在会同馆二楼找到一支竹筒,你所料不错,凶徒确实是冲着高丽使臣来的,那只木匣子里的东西却不知是何物。你安排你的人住进会同馆里,严密监视每个人的动向,莫要让凶徒再有可趁之机。”
玄蛇拱手道:“是。”
白龙低头看着面前谦逊的玄蛇笑了笑:“我知道你想争病虎空出来的上三位,可你不要心急,心急成不了大事。”
玄蛇感受着来自白龙的压迫感,身子躬得更低了:“卑职明白。”
与此同时待吴玄戈等人走出十余丈,陈迹来到两名拦路的密谍面前亮出自己的符节铜牌,密谍扫过一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陈迹穿过人群,在羽林军身后跟了数十步,转身进了一条胡同。
他面色平静的走在狭窄幽暗的胡同里,轻轻拍去身上灰尘。
他知道京城要乱起来了,只要有硝石与硫磺在,密谍司定会将京城翻个底朝天。
那位司曹癸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必然会选择蛰伏一段时间,整个军情司或许都要进入静默。
陈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司曹癸迟早还会再来找他的,但在那之前,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