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云影,映照着栖真观议事大殿外的白玉阶。
傅大年、卫沧东与宋琴三人默然步出。
傅大年率先朝二人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凝重:“事不宜迟,傅某这便去准备行装,清点护身之物。”
言罢,周身遁光微闪,已化作一道流光掠向远处洞府。
宋琴则随卫沧东原路返回,一路闷声不响,低垂的眼睑下,眸光幽深如古井寒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卫沧东见此情状,心下暗暗叹息。
师妹遭此大厄,性情变得愈发阴郁偏执,道途断绝之痛,外人实难体会。
他放缓脚步,温言劝慰道:“师妹,大道漫漫,机缘难测,你虽遭此劫难,元神尚存,祖师手段通天,未必没有承续大道、再攀高峰之日。来日方长,切莫灰心。”
宋琴自是不信这等安慰之语,她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是清楚。
虽说当年陈沐手下留情,未曾损害她元神,但肉身是实打实的断绝了生机。
事后祖师耗费心力,以秘法为她重塑这具勉强容纳元神的躯壳,看似“重生”,实则如同牢笼,锁住了她残存的道基,非但生机黯淡,更断绝了任何感悟大道玄奥的可能。
是以此身非但无益修行,反成累赘。
若无逆天改命般的泼天造化,她此生……注定止步于此,苟延残喘罢了。
见她依旧沉默,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死寂,卫沧东心下摇头,知言语安慰已是苍白,遂不再多言。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回到卫沧东清修的道场。
洞府前,灵泉潺潺,奇花吐蕊。
宋琴却毫无离去之意,仍定定站着。
卫沧东见状,只得开口道:“师妹若无他事,便请回吧,为兄离山在即,尚需整顿随身法宝丹药,更需静心凝神,以备此行凶险。”
宋琴闻言,缓缓抬起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目光直直看向卫沧东,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卫师兄,师妹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兄念在你我千载同门之谊,能够允准。”
卫沧东心下一动,已猜到几分,沉声应道:“即便师妹不说,为兄亦有所准备。”
“此行前去那上界仙宗试炼之地,凶险莫测,却也机缘遍地,为兄必当为你留意,若有能修复道基、重塑生机本源的仙药奇珍,或契合元神的无上妙法,定竭尽全力为你取来……”
本以为这番承诺能让宋琴稍感宽慰,却不想她竟缓缓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卫沧东双眉倏然紧蹙,眼中透出不解:“师妹这是何意?”
宋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师妹……是想请师兄,带我一并前去!”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
卫沧东愣住了,旋即眉头拧成川字,断然道:“师妹休要胡言!名额只有两个,傅真君与我已然定下。”
“若由你顶替,置福生一脉于何地?且不说陶师兄、罗师兄绝不会同意,便是东烛祖师也断然不会应允!”
“你如今道基不稳,元神与新躯尚未圆融如一,此行凶险难测,你又能发挥几分战力?岂非平白浪费一个宝贵名额,更置自身于绝地?”
他的话语急切而现实,句句直指要害。
宋琴却神色不动,她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坚决:“师兄误会了,师妹并非要占据那正式名额!”
她顿了顿,迎着卫沧东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道:“我愿……舍此残身!只求师兄允我元神暂时依附于‘养魂玉’之中,随你一同进入那试炼之地!”
“此去,若寻得新生之机,便是师妹命不该绝,若寻不得……那便让这残魂,在那上界废墟中彻底消散,也好过在此界如行尸走肉般苟活千年!”
其声虽轻,其意决绝。
卫沧东心神剧震,下意识就想严词拒绝。
元神离体依附他物,本就风险极大,需时刻以自身精纯法力温养护持。
在那凶险莫测的“万象回廊”中,稍有差池,无论是他遇险还是护持不及,宋琴的元神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彻底断绝!
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然而,当他看清宋琴那苍白面容上近乎扭曲的决然,拒绝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设身处地,若他道途断绝,沦为这般不生不死的境地,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搏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洞府前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灵泉流淌之声淙淙作响。
良久,卫沧东方才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奈:“师妹……你,可想好了?此去,九死一生,再无退路。”
“师兄且安心,”宋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语气竟奇异地平静下来,“我既如此说了,自是思虑万全,心意已决,纵是魂飞魄散,亦无悔无怨。”
卫沧东再次沉默片刻,终是缓缓点头,沉重地道:“罢了……为兄,应下你了。”
宋琴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紧接着又道:“还有一事,恳请师兄万莫将此打算告知罗师兄,他若知晓,定会以‘保全性命’为由,竭力阻拦,恐生波折。”
卫沧东想起罗封素来稳重保守的性子,确是如此。
他沉吟许久,权衡利弊,最终也只能再次点头:“好……便依师妹所言,此事……只你知我知。”
……
五日光阴,弹指即逝。
无相剑冢,砺锋殿。
殿内景象较之数日前何知愠降临之时,又添了十余道气象各异的身影。
这些新面孔皆是姒族、劫雷古池、无相剑冢三家引荐而来的散仙道统门人,个个气度不凡,修为精深,至少也是问道中境乃至接近后期的存在。
同为玄都道统,如今因为机缘在此相遇,免不了互相寒暄吹捧。
是以一时间,场间宝光隐隐,灵压交织,笑语喧哗,端的是群修荟萃,气象万千。
傅大年与卫沧东并肩而立,身处这喧嚣之中,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傅大年神色沉稳,目光扫过场中诸修,暗自评估,卫沧东则眼观鼻,鼻观心,气息内敛,唯有袖中暗藏的“养魂玉”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阴冷波动,被他以雄浑法力悄然隔绝。
而众人谈笑风生之际,目光却不时瞥向殿内空置的上首主位。
他们此番前来,还未曾见过正主,心下难免对那传闻中的上界仙使好奇不已,只是苦于无人引见,是以也只能随众人在此等候。
只是左等右等,竟迟迟不见正主身影。
底下嘀咕一片,不多时,金错门一位面如重枣的虬髯真君按捺不住,排众而出,朝东道主碎金真君拱了拱手,声若洪钟:
“碎金道友,我等远道而来,齐聚于此,只为襄助仙使大事,如今人已齐至,不知可否请仙使现身一见?”
殊不知碎金也是纳闷,只是碍于是吴殿主掌管此间,他不便出头,眼下既然有人提起,却也不好再有着忌讳了。
他起身环顾一周,未瞧见吴三熊的身影,眉头皱了一皱,伸手唤来一名殿外值守的元婴弟子,问道:“吴殿主何在?”
那弟子连忙躬身回禀:“回禀真君,殿主一早便去了老祖清修之地议事,弟子已派人前去通传,想来殿主得知诸位真君齐聚,定会速速回返。”
碎金闻言,只得颔首。
既是在老祖处,便不好催促。
他略一沉吟,吩咐道:“既如此,你速去仙使下榻的‘听涛轩’通禀一声,言明各方道友皆已到齐,恭请仙使移步砺锋殿,共商大局。”
岂料那弟子脸上顿时露出为难之色,犹豫了一下,才如实禀告:“启禀真君,这……恐怕不行。”
“就在约莫一个时辰前,何仙使已离开山门了,临行前只道是前去相邀一位同道共襄盛举……此事吴殿主亦是知晓的。”
“什么?”
此言一出,不独碎金真君愣住,场间众人皆是心下暗动。
相邀同道?
什么人……竟值得仙使亲自离山前去相邀?莫非此界之中,还隐藏着仙使的故交旧识不成?
一时间,殿内十数位问道真君面面相觑,眼神交汇间充满了愕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平与酸涩。
他们哪一个不是各自道统中位高权重、声名赫赫之辈?此番能得此机缘,已是费尽心思,承了三大仙门不小的人情。
谁料如今正主非但未曾在此等候,反而早一步离山去请旁人……这待遇落差,未免太过悬殊!
慕容汐静立姒玄霜身侧,冷眼旁观。
她虽未言语,但心中雪亮。
殿内诸修表面上维持着风度,但眼底那闪烁的不豫与暗藏的腹诽,早已暴露无遗……
也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吴三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吴殿主!”众人纷纷见礼,气氛稍缓。
寒暄过后,终究有人按捺不住好奇,正是方才出声的金错门虬髯真君,再次问道:“吴殿主,仙使此去相邀同道……不知相邀者是何方神圣?”
吴三熊目光如电,扫过殿内诸人神色,心中了然。
他朗声一笑,捋了捋长须,声音洪亮,意有所指:“哈哈,诸位道友莫要多心,仙使所邀之人,声名之煊赫,莫说在座诸位,便是老夫……怕是也远远不及啊!”
“哦?”此言一出,众人好奇心更甚。
“莫不是鄍州那位苦修三千载、已达圆满之境的‘西华真君’?”
一位重霄派的长老猜测道。
西华真君乃散修翘楚,实力强横,声名远播,似乎是最符合“非三大仙门又声名卓著”的人选。
吴三熊含笑摇头:“非也,非也。”
“那还能是谁?”众人议论纷纷,催促不已。
唯有慕容汐等寥寥数人,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紧,一个名字,瞬间浮上心头。
吴三熊见火候已到,也不再卖关子,呵呵一笑,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傅、卫二人:
“诸位莫非忘了,二十八年前,于岐州三仙谷外,以问道初境之身,阵斩中境,力撼圆满,名动玄都的那位——陈沐,陈真君么?”
“陈……沐?!”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与惊疑之声。
众人神情各异,同样下意识的看向了傅卫二人。
旁人或不知其中内情,但在座的都是各自道统的核心人物,对于栖真观当年极力宣扬陈沐之名以壮声势的举动,多少有所耳闻。
那“阵斩中境”、“力撼圆满”的传奇战绩,在众人心中,其“水分”怕是远比“干货”要多得多!
当下,一位李姓真君便忍不住打趣说道:
“吴殿主此事怠慢了,你怎么不与仙使解释清楚?”
他边说,边瞟向傅卫二人,眼中揶揄之意甚浓。
吴三熊但笑不语,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倒是一旁的雷珩寻到了机会,笑着接口道:“李真君此言差矣,那位陈沐陈真君之名或许有些水分,可阵斩中境修士却做不得假,这份本事,还是有的。”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更添了几分阴阳怪气。
“哈哈哈!”
李姓真君闻言大笑,带有些许恭维道:“雷真君抬举了,不过是斩杀一个连道果都未凝练的寻常中境修士罢了。”
“这等战绩,莫说雷真君,便是李某,自忖全力以赴,也未必做不到!又何足道哉?”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栖真观二人脸色瞬间阴沉如铁。
无论是为陈沐扬名,还是被陈沐斩杀的宋琴,皆是他们栖真观之事,被人如此议论,摆明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凛冽的锋芒,瞬间压过了殿内的笑声:
“李道友!”
慕容汐排众而出,面似寒霜,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冷冷锁定李姓真君,周身剑意虽未勃发,却已让周遭温度骤降数分。
“听你方才高谈阔论,字字句句,似乎对我碧落潮生阁门人颇为不屑?既如此瞧不上我师弟那点‘微末战绩’,不如……”
她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你我二人,就在此殿中做过一场!让本座看看,你这除却背后议论的本事,究竟还有几分斤两!敢否?”
最后一个“敢否”,如同利剑出鞘,直刺李姓真君心神!
李姓真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涨得通红。
他自忖实力不弱,但面对这位名动玄都、道果“生生云水剑”玄妙莫测的碧落阁高足,他连三成胜算都没有,上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这……慕容真君言重了!李某……李某绝无轻视贵阁之意!只是……只是……”
他支支吾吾,额角见汗,在慕容汐那冰冷刺骨的目光逼视下,连连后退,最终狼狈地缩回人群之后,再不敢冒头。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气氛沉凝得几乎令人窒息。
慕容汐这一剑未出,却已震慑全场。
吴三熊见气氛僵住,连忙打了个哈哈,出来圆场:
“好了好了,都是误会,慕容真君息怒,李道友也是无心之言。左右何仙使出发不久,诸位道友与其在此干候,心绪难平,不如……”
他目光扫过众人,提议道:“不如一同动身,往岐州方向迎上一迎?如此也能全了礼数……诸位意下如何?”
闻得此言,慕容汐冷哼一声,与身旁的姒玄霜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并冲出了砺锋殿,撕裂长空,直奔岐州方向而去!
紧接着,傅大年与卫沧东亦对吴三熊抱拳一礼,周身遁光暴涨,紧随其后掠出大殿。
眼见这两拨人离去,殿内剩余众人心思顿时活络起来。
好奇、不服、看热闹、乃至存了某些攀附或试探的心思……种种念头交织。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十余道颜色各异的遁光几乎同时亮起,争先恐后地涌出砺锋殿。
一时之间,各色遁光如同绚烂的星雨,齐齐划破无相剑冢上空的天幕,浩浩荡荡地朝着岐州方向激射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