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章 信任游戏
顾为经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那一天,曹老先生会愿意同意那个孩子气的绘画比赛的提议。
但他深深地为了那天自己所做出的谎言而愧疚。
在艺术道路上,曹轩旦凡霸道一点,较真一点,人家有一百种办法整自己好吧。
甚至什么都不做,把那件事抛给艺术项目的工作人员,对他来说,照样也是一地鸡毛般的结局。
那天早晨。
顾为经有保持诚实和正直的机会。
可保持诚实和正直需要勇气,他没有这样的勇气。比起这样的勇气,他更愿意相信他那些机敏的,灵光一现的小聪明。
顾为经认为比起说实话。
这样的街头智慧才能更好的帮助到自己,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才能带给他更强烈的安全感。
他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不过。
年轻人感受到了自己这样的选择中所隐含着的悲剧属性。
他充斥着麻木的无力和无奈。
顾为经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呢?
艺术项目结束后的某一天?他在和那个孤儿院里的少年对视的时候,他在滨海艺术中心的后台休息室里和伊莲娜小姐讨论好狮子还是坏狮子的时候。
没准比那些都早。
早在黑社会第一次登门的时候。
“那段时间我可牛气了,我觉得自己掌握了这个世界运转的真正规则。市井规则对我有利的时候,我讲市井规则,艺术家的痴气对我有利的时候,我讲艺术家的痴气。”
顾为经看着伊莲娜小姐。
“我觉得我特别厉害,大家都是白痴。而我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那个人。每个人都应该看到我身上闪闪发亮的闪光点。每个人都应该爱我。如果有人不爱我,那么是个这世界的不对。”
“世界上所有早熟的孩子,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想象。”
女人调笑着评价道。
顾为经没有笑。
“曹轩老先生之所以欣赏我,不是因为我是沙海里的金子,在闪闪的发光。仅仅只是因为老人家愿意看到我身上的闪光点而已。我其实也做了很多很多的错事。”
他以为自己的小花招能骗过所有人。
见鬼。
他凭什么这么以为啊。
只需要稍稍加以思考,现在的顾为经,他就马上能意识到这整件事里的荒谬之处。
都不用拿艺术大师的敏锐洞察力这么玄之又玄的说话。
只说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先生的人生智慧,就要胜过他千千万万了。曹老爷子一辈子经历过多少事情,他才经历过多少事情。
人家小时候就在旧上海滩跟外国的洋行大班周旋了。
他和田中正和这种小瘪三式的撕扯,老人家一眼把你望到底好吧。
本来那件事就要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是曹老。
是曹轩突然同意了那个孩子气般的比赛,老人家笑笑,把这件事接了下来。
顾为经却自以为是他的市井智慧的胜利,他相信讲一个有利于自己的谎言,比保持正直和诚实更加的聪明。
如果这是对的。
那么在后来。
他又不讲所谓的市井智慧了,他用一种颇为鲁莽的方式,直接动笔画了壁画。
而曹轩旦凡在这件事上,选择也和他顾为经去玩玩市井智慧,讲讲人情事故。
不用多。
头发丝那么细的一丁点就行了。
他当场就被踩的连根渣都不带剩下的。
曹老盯着那幅壁画看了很久,然后说。
“画得好,我不如你”。
这句话将会永永远远的印在顾为经的心里,就是这样的话,就是这种温柔而和煦的态度,像一扇由钢铁铸造而成的墙,阻止了那种悲剧精神在年轻人身上的蔓延。
顾为经和伊莲娜小姐原原本本的讲述了那个关于壁画的故事。
“我跟曹轩先生说,在那幅画面前我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美,一种关于‘美’的元素强迫着,逼迫着我去动笔。”
“曹轩选择了相信这个故事。”
“他说画得好。”
顾为经轻轻的眨着眼皮。
“那天在滨海艺术中心门口,在我和崔小明对视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希望这一次,可以去相信崔小明真的觉的想要悔改了。我也愿意相信,也许,在崔小明曾经看到我的作品那一刻,也是有一种关于‘美’的元素,激发着,强迫着他去动笔。”
“别人可以不在表达关于作品的态度时被要求保持诚实。”
“但唯有我,我不行。”他说。
“我没有这样的权利。否则,我就又变回曾经的自己了。”
女人听凭着身侧的年轻人诉说着他的故事。
她想象着自己要是面对这样的情况,应该会如何处置。顾为经的眉眼,他的语气,他举手投足之间的神态,都在讲述着一个相同的故事。
那种像是一棵维也纳街道边甜栗树,到了入秋时间,从根茎,到树枝再到叶片,都圆润如一的新鲜的金黄气质吸引着她。
只是。
伊莲娜小姐觉得还是太“柔”了一些。
它会是一块在铺满街道,踩起来沙沙作响的垫子,却缺乏能够烤化冰山,烧得人神魂颠倒,浑身滚烫的炙热缭人感。
她是个带刺的人。
行事风格,也总是带刺的。
“你认为这是最正确的处理结果么?”伊莲娜小姐询问道。
“大概不是吧?”
顾为经摇摇头。
“我甚至都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好的处理结果,这只是我能力所能及做到的事情,我很难做到更合适的选择了。”
“人总是有无奈的。”
顾为经的眸子出神。
“那为什么呢?那个孤儿院里的孩子,你却把他关了禁闭呢?”安娜指出了顾为经话语里的错漏。
“我说了呀。我只说崔小明画得好,没有说崔小明做的好。在这场双年展上,他已经因为自己行为,自食其果,受到足够多的惩罚了,所以我原谅了他。包括亚历山大的事情,我只是说他不应该因为想要说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不是伊莲娜家族的作品而受到你的惩罚,就像艺术学者不应该因为说《救世主》不是达芬奇的作品而受到惩罚一样。”
“我又没有说,他所做的事情便是对的。”
“要是因为他想要摸我的女朋友的裙底,结果收到了一个拥抱,那么,我到底是在想传达给他,传达给其他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一个什么样的价值观呢?过度的宽容,等同于纵容这样的行为。”
顾为经笑了笑。
“伊莲娜小姐。”
“我没有打他,不意味着我没生气。和您说过了,我一直都是一个非常非常愤怒的人。”
“我发泄自己的愤怒的方式,是跟他谈话。”顾为经说道。
“谈话?”
“对,他被孤儿院的院长要求不能参加晚上的娱乐活动,如果有空的话,我就会在那时候跟他谈话,冷着脸和他讲他为什么做错了,他到底哪里错了,他想成为怎么样的人……”
“有用么?”
安娜问道,她相信类似的话曾经有无数人,说过了无数遍。
“我想应该是有的,我絮絮叨叨起来,功力可强了。”
顾为经微笑着说。
“也许有很多很多更好的选择,如果有更好的青少年教育机构,有专业的相关人员,肯定能比我做的更好。可那只是一家贫穷的孤儿院,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我相信这是比把他打一顿,或者把他扔出去,让他自生自灭,更有效的宣泄愤怒的方式。我希望我能够把他当成一个人去看待,而不是沾在脚上的泥巴,把它继续踢到更深的污泥里中。”
“只有当他是一个人,这些事情才是有意义的,这些惩罚才是有意义的。他的忏悔和愧疚,也才是有意义。”
“真拧巴。”
女人淡淡的说道。
她想象着那样的场面,一个人的房间里,年轻人和一个少年面对面的而坐,互相冷着脸。
一个人在那里絮叨着。
一个人则不想去听。
她觉得这样的场面分外的好笑。
伊莲娜小姐是果决的人。
她觉得你要不然就干脆忽视他,把他当成不存在,要不然就要刚硬坚决,让这家伙直接滚就好了。
就像搬家。
面对一个犯罪率高发的糟糕社区,要不然你就接受这一切,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要不然。
你就把房子卖了,直接离开,换个治安环境良好的富人区生活。
何必这样呢。
先让孤儿院的院长把对方关了禁闭,然后又不厌其烦的跑过去,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跟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一样,婆婆妈妈的。
她能想象对方既担心惩罚的不够,又担心过多的宣泄了自己的愤怒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态。
这不在那里没事闲得,拿着别人的错误折磨自己玩么?
他是个前途远大的年轻画家。
有这样的絮絮叨叨的功夫,他都画了多少幅画了。
“你把这当成了体会艺术感悟的方式?”
安娜想要为了顾为经的无聊行径找到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为了更深的理解孤儿院里的生活,为了画好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
她说。
“任何行为都能被说成体会艺术感悟的方式。”顾为经看着安娜的脸,“我不是为了能画出一幅好的作品,才会专门那么做的。我更愿意把它说成,找到生活的力量的方式。”
“爱。”
顾为经说道。
“爱与理解?”
“爱与信任。”顾为经回答。
信任真的很重要。
曾经在菲茨国际学校的操场上,他问莫娜·珊德努小姐。
“你愿意信任我么?”
如果他们中间拥有着某种信任,结局可能依旧是有所不同。
不能说这是莫娜的错。
信任从来都是相互的,顾为经知道,倘若自己那时对莫娜有着更多的信任,不让敏感和不自信充斥着自己的内心。
将更完整的自己,在她的面前展现出来……
但那样敏感而不够自信的自己,难道又不是真实的顾为经了么?
只能说。
人生总是充满着大量的无奈以及遗憾的。
“我希望他能信任,他能信任我所说的一切,是有道理也是有温度的。我也希望我能信任他,信任他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真实的忏悔。我能信任他,他能够以后成为更好的人。”
“你说他们的人生充满了不幸。”
“过往的不幸运不等同于将来的不幸福。悲喜剧,悲喜剧,他们有个悲剧般的开端,却也有权力,靠自己的努力,拥有喜剧般的结尾。伊莲娜小姐,我就不说什么为社会做贡献这样非常宏伟的话了。起码,我希望他能过好自己的人生。这样我所付出的时间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顾为经看到了伊莲娜小姐眼神里的嘲笑。
“这话你怎么不去跟豪哥说去?”
女人的被动被触发,忍不住的发出了安娜锐评:“你怎么不跟豪哥说,他也可以有个喜剧般的结尾?你和他说的是——抱歉,我可以复述一下你的原话。”
“往后的人生之中,你注定在痛苦和恐惧之中度过,这是你应得的。你说我双重标准,你自己不也是双重标准么?”
伊莲娜小姐审视着顾为经。
“我不是在批评你,但说到底,还不是那位造假大亨把你逼的狠了。而对你来说,那个小孩子只是一粒浮灰,所以,你可以优渥而从容的在它身上展现自己的恩德和宽仁。”
你看。
我知道的事情,远远比你想象的要多。
小画家。
女人不喜欢在任何一场交锋之中占得下风,于是,她很是轻易的就把顾为经逼到了墙角。
顾为经无奈的笑笑。
“这世上有人信奉彻悟的意义。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就算你的一生做尽恶事,恶贯满盈,在人生的最后一瞬间,躺在病床上,只要你在最后的瞬息在心中念一声神明的尊号,便可获得大解脱。我尊重这样的信仰。”
“不过,我个人,却是不愿意信的。”
“我愿意相信,既使在人生的最后一瞬,一个人对自己一生的真诚审视也是有意义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需要付出代价了。”
“那你相信什么?”
安娜反问。
“普罗米修斯的火?”
“我相信爱与信任,能阻止一个人,成为豪哥。”顾为经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