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喜剧与悲剧

类别:历史 作者:孤独麦客 字数:未知 更新时间:2025/04/07 01:46:31

三月二十日,宣城大战的消息传到广德、宁国一带,一部分孙氏残党又活跃了起来,接应重新杀回来的孙氏族人,大肆拉丁入伍,扩充实力。

广德孙氏就是富春孙氏的分支,汉末迁移过来因着孙氏家族在江东的崛起,发展很快,已成为振臂一呼、数千人影从的地方豪族。

不过他们最近二十年混得很惨,实力大为削弱,对晋廷更是充满着仇恨。二月里还被打得狼狈逃窜呢,三月下旬就又重新杀回来了,让一个月前那些跪地求饶、好话说尽的宗族耆老们尴尬不已。

当然,这都不叫事。打不过就投降,有什么丢人的?难道家族覆灭才叫好?

而在更南边的新安郡,太守卞畛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喊来了他最信任的郡丞黄寻、歙县令张猛、郡司马俞纵。

黄氏是南渡侨族,只不过是自江夏被动南渡的。

黄寻之父黄积曾当过几年新安太守,卒于官,黄寻兄弟眼见着荆州是前线,不太安全,于是借着为父守墓的名义迁徙了过来。

因为是北方士族,其父又勤于王事,为官颇有政声,卒于任上,于是黄寻得了个不管事的郡丞之位。

张猛是黄寻的表弟,其姑姑张氏便是黄寻的母亲,出身冯翊张氏。

俞纵比较夸张,随父兄一起自冀州河间郡南迁,定居新安,是南渡群体中比较少见的河北人,而且来得非常早,永嘉初就来了--若晚几年,指不定被拦在江北了。

他曾在宣城郡当过小校,母亲去世后回新安丁忧,刚复起没几年。

黄、张、俞三个南渡家族的存在是卞眕得以在新安郡站稳脚跟的关键。

此时面临重大决策,他也只能找这三个人商量。

“仲绎,事急矣!”见到三人入内,卞眕便大哭道:“王师败绩宣城危矣!新安危矣!”

黄寻慌忙扶住卞畛,惊问道:“府君,何故如此?吃了败仗,再打回来就是了。”

卞眕仍旧哭道:“怎么打?兵在何处?新安户册多年未变只有五千,怎么打?兵和粮从何而来?”

黄寻怔住了,试探道:“府君之意……”

“你不懂!”卞軫一把推开他,泣道:“祖家乃山越宗帅后裔,地连宣城、新安两郡,三山八寨一呼百应,他已起兵造反,新安哪来兵将可用?”

张猛、俞纵二人对视一眼,尽皆无奈。

新安太守一个重要任务便是羁縻蛮人。若问蛮人是谁,众只说蛮人,不言其族,其实就是东吴时期名噪一时的山越后裔。

征讨山越在孙权时期达到最高峰,不知道编户了多少百姓,而保持原样投降的宗帅也不少,祖氏便是其中之一。

说实话,扬州南部这些郡县,蛮人比晋人多。

最近二十年,因为侨族大量南下,连新安这偏僻角落都来了三个北方家族,同化蛮人的速度开始加快,但仍然远远不够。

朝廷每每动兵,经常征调蛮人,而今祖氏叛乱,新安郡便少了最大一块兵源。

不过这真的重要吗?祖氏去宣城了,败于司马冲的禁军和芜湖侨兵,而今大概也不敢来新安,那么担心作甚?

难不成--

张猛咽了口唾沫,问道:“府君,既无兵可用,我等怕是只能死节了。”

卞眕哭声稍止,喃喃道:“死节……”

黄寻推了一把张猛,暗骂他不懂事,自己则凑到卞眕身前,道:“府君,事已至此,不如降了?”

“降?”卞眕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应激反应般跳了起来,骂道:“黄寻,你莫不是要陷我于不义?我父乃尚书令,我祖为中

书令,我为太守,世受国恩,你竟然要我降贼?”

“唉。”俞纵叹了口气,道:“府君若要战,那便战吧,大不了一死而已。”

黄寻又悄悄踹了俞纵一脚,对卞畛道:“府君,有些话不中听,但都这时候了,再打下去也没甚意思。听闻尊慈乃梁国裴贵嫔之妹,降梁不失为一条出路。”

“什么?降梁?万万不可!”卞軫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道:“除非我死--我便是被贼人所执,也宁死不降。”

黄寻懂了,只见他转身看向俞纵,道:“还愣着干什么?”

俞纵恍然大悟,犹豫片刻之后,长叹一声,出门找来一根绳子。

卞畛见了,破口大骂:“俞纵贼子!你要做什么?难道要谋反?”

“得罪了。”俞纵上前,将卞眕绑了起来。

卞眕没太过挣扎,只是嘴里骂个不休。

“轻点,别弄疼府君了。”张猛在一旁说道。

“闭嘴。”黄寻看向表弟,呵斥道。

将卞眕绑好之后,黄、张二人押着他往府衙而去,一路上许多人见了,尽皆愕然。

俞纵则带着亲信弹压住了少许郡兵,令其谨守城池,不得妄动,然后派人前往宛陵,接

洽投降事宜。

二十一日,卞畛“被迫”行文各县,反正归梁,至于他们听不听,那就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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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新安郡上演的是喜剧的话,那么吴兴郡上演的就是悲剧了。

乌程、广德之间的原乡山(今长兴仙山附近)上,原乡(县)长姚儒叹息一声,道:“府君,我这便离去了。”

虞谭紧绷着脸,面向西侧山外的湖泊密林,一言不发。

姚儒似是有些羞愧,多解释了几句:“宣城大败,局势糜烂,我姚氏家小力弱,实在掺和不起这些事。况我祖茔在武康,沈氏威逼甚急,再不走,宗党恐要为其所害。”

姚氏是武康县一土豪,与沈氏比邻。论起实力来,比沈氏差了许多。

虞谭征集吴兴豪族兵马南征北战,姚氏拼了老命也只出得两千兵。

前番攻钱氏、孙氏,他们都动手了,甚至在永世史家散伙而走之时,刘超、虞谭两面夹攻,姚氏也跟着厮杀了,不可谓不卖力,虽说他们也收编了部分钱氏庄客作为酬劳,但真的赚了吗?仔细算下来可能是亏的,因为大头姚家吃不到。

如今沈氏悍然造反,攻破郡治乌程,稍稍

稳定局面后,开始拉拢郡内各豪族为其所用,姚氏便是目标之一。

姚儒夹在朝廷和沈家之间,左右为难,一直下不了决心,而今宣城大败的消息传来,姚儒终于决定离去了。

“仆也不会助纣为虐。”姚儒又道:“此番离去之后,便闭园读书,再不问世事。”

“荒唐!可笑!”虞谭终于说话了。

只见他转过了身来,看向姚儒,冷笑道:“回去闭园读书?哪有这样的好事?江南大乱之际,便是顾陆朱张都裹挟其间,小小的姚家也想置身事外?你配么?”

姚儒脸色有些涨红,道:“我两不相帮,难道还不行么?”

“愚蠢!”虞谭骂道:“永世史家也想两不相帮,结果被围在老宅中,数日前已为刘将军攻破,子孙罹难者不知凡几。此时两不相帮便是两相得罪,沈氏是好相与的?你回了武康,还不是受他摆布?”

姚儒无言以对,但并没有改变主意留下来的意思,只长身一揖,道:“仆断不与府君作对便是。”

说罢,转身离去。

姚氏子弟紧紧围在他身边,手抚刀柄,徐徐退走。

虞谭没有下令阻拦,不是不想,而是没本

钱了。

这两天走的又何止一个姚家?

余杭暨氏昨天不告而别,跑了。他们家族还有个叫暨逊暨茂言的在鄱阳广晋县当县长,跑起来时毫无顾忌,也不管这个族中杰出子弟怎么样了--这种土豪家族能有个子弟当县令长相真的不容易,但关键时刻说舍弃就舍弃。

余杭盛氏的人甚至还卷了一部分军资器械跑路——孙休的老师、东吴郎中盛冲以及与孔融结为兄弟的盛宪(曹操曾征辟,但为孙权所杀)皆出自此族,比起汉末已大为败落。

这些人一散,虞谭还有多少兵?满打满算不过五六千人,其中甚至还包括两千多降兵,对付已占据乌程、武康、长城等地的沈氏都很吃力,更别说其他了。

说难听点,若非沈氏无大局观,这会还在兴冲冲地吞并钱家部曲庄客,虞谭能不能坚持到现在都是个问题。

“大势去矣!”他长叹一声,有些落寞地走下了山坡。

宣城大败,诸县响应梁贼者甚众,局势急剧恶化,而今陶馥带着收容而来的两三千败兵退守宁国,许、葛两家退守广德,结果被故朱、施二家所逼,退往永世、原乡之间,与虞谭勉强守望互助。

而今的局势犬牙交错。

虞、许、葛三部总计约一万一千人背后有沈氏,身前有朱氏、施氏甚至是梁人,而朱氏、施氏背后有他们,北边也有正围攻阳羡到紧要关头的刘超部。

至于刚刚取得大胜的梁人,其背后也有正增兵而来的山遐部。

接下来梁人应该会着力经营宣城、泾县、宛陵、广德诸县,与吴兴的故章、安吉、乌程、武康、长城等县连成一片。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已经在江南腹心之地经营出一块稳定的地盘了。

毫无疑问,接下来就是江南人打江南人。

梁兵虽精,毕竟数量太少,经不起几次消耗,只能用在关键时刻。

虞谭思来想去,只能聊尽人事了:以守为主尽可能把梁人堵截在沼泽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