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才刚刚离开外篱城,就收到了围攻金城的大军喧哗鼓噪的消息,粗粗了解缘由后,叹息一声,下令将屯于台城之内以备长期坚守的粮食调拨过去救急。
但军心已然难以挽回了。
三月初十,行至江乘县的他得知数百梁军趁着诸营鼓噪、士气低落的机会,趁夜溃围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个消息让人且喜且忧。
喜的是梁人确实坚持不住了,兵力也从来没上过两千,打到这会已然油尽灯枯。数百人突围,最终能有百十人活下来就不错了,而且伤兵还不能带走,对围攻日久的赵胤而言也是一桩军功。
忧的是军队士气不行,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得大力整顿一番。
这帮人打了这么久,也算是经历过苦战了,好好调教一下,凑合拿来堵截还是可以的。
金城事了,王导又想起了宣城。
他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在马车上提笔连写了三封信。
一封信遣人送往南中郎将、江州刺史王彬处。
王彬帐下义从督护雷明之前攻取了石城,正水陆并进,追袭梁人而去。
雷明之弟雷典任寻阳郡司马,与周光一同攻皖口,不克。梁人南渡宣城后,他们全面退守,以巩固寻阳郡为主。
至于合肥,大抵是放弃了。目前只有太守何充带着数千兵在坚守,短期内几无可能有援军而来。
比合肥更靠北的钟离已经陷落了。
王导也不想追究到底是城破陷落还是投降沦陷,没意义。最主要的原因难道不是梁军饮马长江,偷渡袭扰,而淮南大军次第南调么?纠缠细枝末节没有意义。
王导打算让王彬抽调江州大军加入近在咫尺的宣城战场,快速平定江南的乱局,然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增援江北。
他当然知道武昌诸葛恢不太稳当,但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拆东墙补西墙是无奈之举。
第二封写给苏峻。
他还想再劝一劝此人。北朝不可能给他高官厚禄,只有留在大晋,他才有价值,才能得到更多、更大的好处。
第三封信则写给山遐,送信之人更是王导亲族、王敦嗣子王应……
而此时的宣城县外,已然大军云集。
刘超没有亲来此处,宣城内史陶馥接替了指挥。
说是大军,其实不过两万人出头罢了,分成三个军寨,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围拢过来,至于西面则是庐江(今青弋江)。
城东为陶家军,人数最多,超过八千。
城北还是陶家军,不过却是秣陵陶氏的分支宛陵陶氏,一共七千兵。
城南则是许氏、葛氏两家合兵五千余。
不是凑不到更多兵了,而是丹阳、吴兴还在大战,晋廷连入援的会稽、吴郡兵马都抽调过去了,不可能往这个战场分派多少人手。
司马冲部亦不在,因为山越宗帅后裔祖氏煽动叛乱,他硬着头皮上阵,带着五千人南下镇压。
山遐的兵马则沿着庐江挺进,先锋一部进至宣城县以西区域。
很显然,他们是想在庐江以西集结,先与梁军隔江对峙,稳住阵脚,然后再发动进攻。
梁军方面,宣城县内塞了四千人,基本都是纪氏丁壮。
城外屯有溃至此处的钱氏、孙氏杂兵三千多,外加约两千梁军,其中骑兵六百余。
双方在三月初五首次接触。
纪氏立功心切,主动进攻,为贼人所败。
晋军首战告捷后,也没急着进攻,开始扎下营垒,直至今日。
老实说,梁军有点耽搁时间了,但纪氏只想举宣城归正,却不敢主动向东深入三吴地区,双方意见难以统一。
直至今日,一切争论都停止了,因为晋人主动在旷野中列阵邀战。
很显然,他们不想攻城,更可能想赶紧打完回家。
正好,梁军也不想攻寨,更不想拖到湿热的梅雨季节。
双方不约而合,在宣城县东的一处平旷原野之中展开了会战。
纪世和之子纪成拣选了三千兵陈于正中,钱氏、孙氏残部位于左翼,一千四百氐羌兵位于右翼,稍稍居前,令整个阵型并不是那么平直,而带着些右凸。
对面的陶家几乎倾巢而出,七千人组成了一个厚实的锥形大阵,正前方三四百人皆身强力壮之辈,大盾铁铠、长枪劲弓,显然是精锐。
三通鼓声响起之后,双方几乎没什么试探,很快便进入了接战状态。
敌军锋矢箭头部分直面纪家最精锐的部曲,甫一交战,杀声震天,鲜血喷涌。
纪世和与郭诵二人立于城头,纵览整个战
场。
“郭将军,还不将铁骑派出?”纪世和是真的没打过仗,一上来就催促道。
“两军步卒刚刚交兵,气力未衰,死伤不重,如何派出骑军?”郭诵直接回绝了,更不想给他讲如何打仗。
纪世和只能继续看着。
唉!老三家的稚奴被人击倒了,还活着吗?他若是死了,我该怎么见三弟啊。
曹癞子跟我家四代人了难得的又勇武又忠心之辈,方才好像中流矢了?莫不是死了?
这杀得也太惨烈了!
纪世和的脸已经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养了多年的部曲啊!
每月支出的粮米、酒肉不在少数,纪世和看过账本,当时跟族人们感叹养兵不易,众人皆笑言没这些人不行,家业早晚被别人吞掉。
江东朝廷向来不管下面的事,大家争斗起来就靠这些精锐部曲震慑外敌,没了他们以后怎么办?
“郭将军,该出动铁骑了啊!”看到自家部曲像毛竹般一根根倒下时,纪世和忍不住抓住了郭诵戎服的袖子。
“聒噪!”郭诵奋力一甩手,斥道。
纪世和一窒。
郭诵想起他与桓彝、桓温父子关系不错,便缓和了下口气,道:“纪公,中军还撑得住,你家部曲也不是泥捏的,令郎不是还在力战么?”
纪世和正想说这事呢,立刻道:“郭将军,小儿亲兵死伤甚大,再打下去,可就没了啊。实不瞒你这些白衣白甲的亲兵积攒不易,不是宗党乡人,便是从小跟随我儿一起长大的朋伴……”
“他们是打得不错,让我刮目相看。南兵也有能战的嘛。”郭诵似乎完全无法体会纪世和急切、痛惜的心情,居然像模像样地点评了起来。
而就在这会,排在右翼的那千余氐羌兵也与贼军交手了。
这些人勇猛无匹,冲上去后就直接撼动了敌军的阵脚。
从城头看下去,敌军精锐箭头正在把纪氏部曲一点点往回压,而箭头后方的兵就没那么能战了,被氐羌兵一冲,立时站不住脚。
他们的箭头还在前进,紧随箭头之后的中军某阵也没有停下脚步。
阵型微微有些变形。
“郭将军!”纪世和连跺两下脚,急得不行。
郭诵猛然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手都抚
到了刀柄上,好悬才忍住斩了此人的冲动。
江东土豪族长怎么这副德行?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当年遮马堤之战,强攻匈奴营垒,一营溃散,再上一营,后队踩着前队的尸体冲,有些伤兵没被敌人杀死,反倒被袍泽踩死在沟壑中,身体都被竹签、铁刺扎穿了,有人叫唤了吗--好吧,可能是有人叫唤了,但没人在乎,乱世武夫的心早就硬了。
纪世和被郭诵这么一瞪,吓得后退半步。
郭诵回过头去继续看着战场。
左翼的钱氏、孙氏溃兵士气不振,好像支持不住了。
中路还在咬牙支撑。
右翼已经深入敌中军阵中,勇不可当,贼众喧哗声渐渐大了起来,阵型脱节更加严重了。
再等等,再等一小会……
郭诵心中默念。
纪世和麻木地看着血肉横飞的战场,麻木地看着自家老本钱一点点被消耗,久久无语。
“便是此刻!”郭诵一拍墙垛,下令道:“骑军出动。”
当下立刻有人挂起约定好的旗号,同时吹起了号角。
纪世和精神一震,脸色活泛了许多。
城楼下方传来了充满节奏的马蹄声。片刻之后,第一排骑兵出现在了眼帘中,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
他们熟练地操控着马匹,仿佛那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冲出城门之后,最前方百余骑兜向敌军左翼,拉长阵型,来了一波齐射。
稀稀拉拉的箭矢落入骑军阵中,引发了小规模的混乱。
氐羌兵趁势猛攻,将阵脚动摇的当面之敌杀得纷纷溃退。
更沉重的马蹄声渐渐响起。
骑射手已经射完两三支箭后,各自让开了位置,身着铁铠的骑兵在他们身后显露出身形。
阳光照耀之下,这些人如同钢铁猛兽一般,从陷入混乱的敌军左翼一冲而入。
战场上的喧哗声陡然大了起来。
数百骑军选择的位置十分刁钻,正是敌军阵型前后脱节的地方。
在他们的冲杀下,敌军阵型中的缝隙越来越大,直至猛然崩裂……
江南庄客们哪见过这等阵势?无数人扔了器械,转身便逃。
氐羌兵只觉面前压力一松,然后如下山猛
虎一般,追在陷入溃散的敌军身后,大砍大杀。
敌军整个大阵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崩溃。
是役,梁军俘斩陶氏私兵四千余人,陷其营寨。
屯于城南的许氏、葛氏私兵连夜遁走。
城北宛陵陶氏亦拔营而走。
郭诵、韩忠志尾随追击,陶军大溃,数千人四散而逃,连宛陵城都不敢入。
十三日,郭诵率两千步骑进抵宛陵城下,上千守军竟不敢战,直接溃走。
而这个时候,琅琊王司马冲才在安吴县城下大败祖氏数千人马,正沾沾自喜间,闻知此噩耗,直如晴天霹雳。
心中畏惧之下,竟然直接顿兵于此,不知何往。
十六日,纪成率众取泾县,阻遏司马冲北上之路。
郭诵遣人联络吴兴沈氏,同时令纪世和赶紧联络还在观望的乡间各族,尽可能聚集兵马。
战至此时,有些人该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