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4章 晓之以情
杨金水穿着一身飞鱼服,头戴三山帽,弯着腰,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杨公公万安!”
“杨公公,又见到你老人家!”
“杨公公,真是想杀我等!”
“杨公公,看到你身体安康,我们也就放心了。”
院门口,各种声音彼此起伏。杨金水面带和蔼的微笑,跟众人打着招呼。
“宋公,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宋大公子,宋二公子,还是这样风度翩翩,器宇轩昂。”
“陈公,你这胡子又白了些,岁月不饶人。”
“沈公,听说你前年大病一场,现在可安康?”
“吴公,你还是不减当年之风啊。”
“缪公,好,你还是那般温文尔雅。”
一番寒嘘后,众人群星拱月一般簇拥着杨金水进到邀月馆的听月阁里。
杨金水被众人捧到上首中间位置坐下。
宋应卿身为国丈,在左手第一位坐下,右手第一位是德高望重的陈泽年。其余人也依次坐下。
杨金水看着坐满整个阁厅的六十多人,不由心生感叹。
“都是当年的旧有故知啊,当年杨某奉诏南下,凑办统筹处。那会我们备受冷落,最开始时我们是在杭州一家茶馆第一次聚会。
什么茶馆来着?”
陈泽年眯着眼睛答:“杭州城武林门里甜酒巷芳华茶馆。”
“对,芳华茶馆。这名字取得有些怪异,据说茶馆老板尤四娘,以前是西湖花舫的探花,后来嫁人从良,开了这么一家茶馆。
茶馆还在吗?尤四娘夫妇如何?”
有杭州的人马上应道:“回杨公公的话,芳华茶馆还在,尤四娘夫妇也相敬如宾,他俩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嫁给富国银行杭州分行副经理。儿子说是在余杭中学读书,有望考上浙江大学。”
杨金水一脸的欣慰,“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难得,真是难得啊。尤四娘夫妇难得,我们这些人也难得。
我们都是相交于微末之时。
记得那时咱家在杭州织造局犯了大错,被世宗先帝责罚,幸得干爹竭力求情,只是被发配到朝天观忏罪悔过。
后来经干爹引荐,皇爷赏识,给了咱家一次机会。”
杨金水眯着眼睛幽幽地回忆着。
“咱家奉皇爷密令来杭州筹办统筹处。那时皇爷还只是裕王世子。咱家来到杭州重游故地。
以前有多风光,那会就有多落魄。
你们那会也是一群失意落魄者。
宋公,那会你是苏州坤源祥二掌柜,干才出众,整个东南都有耳闻。你苦心经营十年,把坤源祥从一家小丝绸店,变成苏州前五甲的丝绸商。
偏偏大掌柜容你不得,他是东家的大舅子,嫉才妒能,处处针对你,还设下圈套,要害得你家破人亡”
宋应卿一脸黯然道:“是啊,当时宋某身陷囹圄,念及家中老母,还有娇妻幼子,心中惶然,恨不得立即死去。
多亏了杨公公施加援手,为宋某洗刷冤屈,还了清白。
宋某无以为报,只有一身干才。于是便投了统筹处。”
杨金水故意问:“坤源祥大掌柜和东家现又如何?”
“起初宋某不屑与他们计较。
只是万历四年,东南清查偷税逃税,坤源祥被查出偷逃税额巨大,东家和大掌柜双双入狱折腾了半年,被判刑十年和十五年,流配去了南海服劳役。
留下一对儿女,年少无助,宋某就暗地里叫人资助两人,入学读书,而今一个做了水手,一个入了棉厂,都成家。
宋某出身贫寒,几乎饿死,多亏老东家赏识,收为伙计,悉心教诲。虽然东家不仁,但宋某岂能叫老东家绝后?”
“好!”杨金水大声叫道,“有情有义,宋公仁义!”
众人跟着一起叫好,只是某些人嘴角浮现出不屑。
假仁假义而已,还不是为了给自己脸上抹光。
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
杨金水又对陈泽年说:“陈公那会是位船老大,因为勾结倭寇,被投入大狱里,等候秋后问斩。”
发须皆白的陈公拄着拐杖,感叹道:“杨公公说得是。
陈某祖上跟随三宝太监下南洋,而后六代人都是跑船的,大南洋、南海,各处都有我们陈家人的足迹,唯独没有走北路。
现在回过头看,倭寇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清楚了。
无非是那些被抄家灭门的世家豪强,图海商之利,为避开朝廷海禁之防,收买勾结倭寇海贼,肆意走私。结果玩火收不住,一时蔓延祸及东南。
这些撮鸟,看到汝贞公、子理公带着北山公(卢镗)、带川公(刘焘)、戚将军、俞将军等,清剿浙江倭寇,连连报捷,为了撇脱自己罪过,随意点了陈某等二三十位船家,诬陷为勾结倭寇的贼首.
得幸子理公明察秋毫,识破他们的诬陷,还我们清白,还推荐到杨公公的统筹处名下.”
杨金水点头说:“对,正是有了陈公等船老大的帮忙,统筹处的海运社才组建起来。才有而今的远洋海运社,招商局”
杨公公又转向其他几人,说了他们微末之事。
这几位也一一应答,跟着杨金水一起感叹往事。
坐在下首位的十几人,有些坐立不安,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杨金水对着缪传宗说:“缪公,你那会还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贩卖针头线脑、布匹鞋面与百姓人家”
缪传宗挥挥手道:“杨公公,英雄不问出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而今大明欣欣向荣,蓬勃如朝日,我们更应该展望未来”
他身边有十几人马上出声附和:“对,缪公说得对。杨公公,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应该向前看。”
“对,而今皇明盛世,我们参与其中,何等幸哉!应该再接再厉,继续中兴大明。”
杨金水看着他们,满脸和蔼的微笑。
等他们说得七七八八,声音逐渐消落,问了一句。
“没有过去的情分,你们有什么资格畅想未来?”
看着杨金水和善可亲的笑容,缪传宗等人一时脑子没转过弯。
这个死太监刚说的话,是反话正说呢?还是正话反说?
宋应卿、陈泽年等老谋深算的人,一下子听出味,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邀月馆的宴,不是好宴。
不过他们问心无愧,也不怕什么。
耷拉着眉毛,低垂着眼皮,静静地看着杨金水的表演。
杨金水往座椅背上一靠,身子一直,整个人仿佛高大了许多。
“最近东南传出一些话,说什么而今大明财富,十之七八是他们创造的,却郁郁不得志。
还说东南两省一州,缴纳了大明近半的赋税,却被挪用去了西南,搞什么改土归流,被挪用去了西北,搞什么植树造林。
都是一些华而不实,好大喜功的花架子。
甚至还说大明收复西域,远辟艮巽洲,是穷兵黩武,耗费国力。
然后指手画脚地说,什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东南缴纳了那么多赋税,为什么不还给东南百姓?
我们不需要什么日月照大明,只想着安安稳稳过好日子”
听月阁厅堂里鸦雀无声,只有杨金水的声音在清脆的回响。
“听到这些话,咱家都被弄糊涂了,难不成那些清谈误国的东南名士大儒们,借尸还魂,从地底下爬了出来?”
这句话让缪传宗等人脸色一变,其中有十来位,脸上满是忿忿不平。
要不是杨金水积威甚重,他们恨不得马上跳起来反驳。
杨金水摇着头,嘴里啧啧作响。
“听筒你们说的这些话,仿佛万历新政以来,大明这千年未有的盛世,全是你们一手操持出来的。
没有你们,大明会国之不国!
对不对啊,缪公!”
杨金水直接点名,目光在缪传宗身边那十几人脸上扫过。
缪传宗脸色变幻了几下,故作镇静地答:“我等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报效皇恩,这才有而今大明煌煌盛世…”
宋菩提突然插话道:“缪公,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不止你我,还有数百万工商农贤达人士。”
杨金水欣慰地点点头:“宋大公子是明事理的人。
正是因为大明上下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在皇上的指引下,才有这煌煌盛世。”
杨金水呵呵一笑,“皇上常常对我们说,是亿万大明百姓,是人民群众创造了历史,建立了这千年未有的盛世。
皇上尚且不敢独揽天功,却不想有人不客气地把这泼天的功劳贪于自己名下。”
缪传宗等人脸色大变,连忙争辩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杨公公千万不要误解!”
“我们对皇上忠心耿耿,岂敢有非分之心!”
更有人直着脖子,红着脸说:“我等是大明工商大兴,工业革命的大功臣,经济建设的中流砥柱,这是不争的事实…”
杨金水看着这些故旧老朋友,心里暗叹,皇上说得没错,一切均会在时间面前原形毕露。
这些人虽然上了新时代的大船,也做出来许多贡献,但是他们跟那些没有上船,还拼命阻碍大船前进的人,从本质上是一样的。
上船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他们心里想的,跟那些人一样,自私自利,视公器为己物…
杨金水直接破题,“十余日前,山东蜀山湖有一群逆贼,意图在皇上南巡路上伏击圣驾”
听到这里,众人一片哗然,惊恐不已。
几位有心人更是脸色惨白,后背全是汗水。
“这些人早被安保总局识破,布下天罗地网,将其一网打尽。逆首孔修文等人悉数落网,还缴获了隆庆二式滑膛枪一百二十枝”
“什么?隆庆二式滑膛枪?这可是军中制式武器!”
“没错,这批枪械追查后,是万历十年七月,受十一号台风影响,琉求郡东宁县(高雄)海防团库房被泥石流冲毁,报损滑膛枪二百二十一枝,短铳四十七支其中一部分”
众人忍不住发出惊呼声。
有人居然把手伸进海防团,偷偷藏匿了这么多制式军械,还跟行刺圣驾的谋逆大案扯上关系,这可不是小罪,是要满门抄斩,夷灭三族的!
杨金水双眼盯过来,就像虎狼看到猎物一般。
“吴保金吴公,你能说说,这些军械是怎么到了逆贼手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