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水的话,就像一串焦雷,在众人的头顶上滚过,炸得他们全都面无人色。
尤其是缪传宗,铁灰的脸就跟刚从棺材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双眼睛瞪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溅在旁边的吴保金脸上。
嘴唇哆嗦,浑身颤抖,又恨又气又怕。
我拿你当兄弟,当主心骨,你却拿我当挡箭牌,替死鬼。
恨啊!
自己还以为气度不凡,冠领群伦,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成了冤大头。
缪传宗悲痛欲绝地大喊道:“你这条毒蛇!”
吴保金脸上的肉在不停地跳动,干脆心一横站了起来。
“我等皆是人中俊杰,要不是我等奔波于山海之间,竭尽全力,大明能有今日这般景象?
就凭尔等阉党外戚?
笑话!
你们这些人,除了会攀龙附凤之外,何德何能?”
杨金水咯咯地笑了,“吴保金,你十四岁中秀才,少年得意,可是考了十五年,五次乡试未中,怨天怨地,抱怨天道不公,埋没你人才。
愤而经商,展现出几分才干,收获不菲,却不通人情世故,被人坑得连犊裩都没了。你又怨天怨地,怨世道不公,奸权当道。
后来你投了我统筹处,有皇上给你撑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于是就认为,你才华卓绝,缺的只是个机会。”
杨金水笑得更加肆然,“你活了大半辈子,怎么还没活明白!这世上,机会远比才干重要的多。
没有机会,你就是有管仲之才,陶朱之能,也只能泯然众人。
皇上给了你机会,让你一展才华,你却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还有你那个宝贝儿子,读了几本《政治经济学》之类的新学,就认为学贯古今,认为是你们父子开创了这新时代,以后应该由你们父子来引领这个时代。
可笑啊!”
杨金水指着吴保金,不客气地说:“你私底下四下传扬歪理邪说,支持缪传宗等人兴风作浪,大肆对时政指手画脚,抨击新学。
其实你打的什么主意,咱家知道,安保总局也查得明明白白。
这几年,你抱怨付出甚多,回报甚少,于是内外勾结,虚构合同,侵吞公款,还有以次充好,损公肥私。
此外,你仗着是少府监一系的骨干,欺男霸女,巧取豪夺。
咱家清楚记得,当年你进统筹处时,怒骂那些权贵豪强,骂他们鱼肉百姓,发誓要跟随皇上,建立一个朗朗乾坤。
现在看来,你当时那般愤怒,不是憎恨那些权贵豪强,只是痛恨自己不是其中一员,不能鱼肉百姓”
吴保金脸色变幻了无数个颜色,强撑道:“无凭无据,杨公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呵呵,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
告诉你,大明就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你们魑魅魍魉,私底下的那些伎俩,真以为能逃离皇上的洞隐烛微!
咱家先来沪州,就是来替皇上除草来的。
锦衣卫安保总局和镇抚司的人,早就在各地缉拿尔等狼心狗肺之人。”
杨金水话刚落音,方致远带着一队安保总局的官兵出现在听月阁厅堂的门口,连窗户都站着有人。
“吴保金,其实你们这些胆大妄为的人里,最坏、最自私自利的人就是你。其余的人或为了所谓的理念追求,或为了什么自诩的公平公正,或自我幻觉,在打抱不平,种种不一。
唯独你,躲在幕后煽风点火,怂恿唆使,所图的就是怕东窗事发,你种种不法罪行会被严惩不殆,于是你就试图把水搅浑,好浑水摸鱼,蒙混过关,再图更大的富贵!”
缪传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吴保金大声斥问:“吴保金,是不是这样?”
看到吴保金死灰着脸,耷拉着头不说话,如何不明白。
缪传宗等人无不捶胸顿足,恨然道:“吴保金,你这个混蛋,枉我们视你为大公忠义之辈,视你为洞悉世间不平,愿为天理秉公直言之辈,你却是如此狼心狗肺!”
宋应卿、陈泽年等人默然无语,冷冷地看着这些人的表演。
宋金刚低头对宋菩提低声说:“看他们如此痛心疾首,似有悔恨之心。”
“老二,你错了。他们悔恨的只是今日事情败露而已。”
与此同时,
太仓县王府。
王世贞、王世懋与子孙十余人在弇山园东弇峰下分胜亭里吟诗作词,好不风雅!
子孙分在各处,冥思苦想,铺纸挥笔。
王世懋看了一眼繁华似锦的周围,眼睛里闪过焦虑之色,低头凑到王世贞跟前。
“兄长,皇上一路南巡,已经到了苏州,不日要去沪州。
兄长冠领东南文坛,按理说地方官府早该通知你,准备接驾,为何至今没有半分音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兄长,皇上来东南,必有一番大举措。而今久久不闻觐见之音,恐有不妥啊。”
“麟洲,你说会不会是张凤磐从中作梗?而今他位居五位大学士之一,位高权重,在皇上跟前说得上,有心作梗,我们却是无能为力啊!”
王世懋连忙答:“兄长,此前张凤磐暂驻苏州,与我们相交甚深,那时我们与他的关系是亲密无间,胶漆相投。
我们兄弟竭尽全力,助他一臂之力,整饬东南文风,这才有今日之飞黄腾达。
不求回报,张凤磐也不该恩将仇报吧。”
王世贞看了弟弟一眼,“张凤磐此人,最奸猾不过。他没有什么道义公理,只有他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们此前是帮了他许多,当时他也一口一个凤洲兄麟洲弟,只是他回京后,话风逐渐转变,与我们渐行渐远。
而今他跟他舅舅鉴川公,同列大学士,旷古绝今,权势显赫一时。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啊!”
说到这里,王世贞感叹道:“万历新政,对我等来说,却是云谲波诡,万分凶险。我们兄弟二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方才平安到今日。
而今朝堂上吹得什么风,我们兄弟一概不知,只能听天由命啊!”
王世懋悲伤道:“兄长拜荆石公(王锡爵)之女昙阳子(王焘贞)为师,号称要问道求仙,其实有避世之意。
可是人想避世,世却追着人来。
兄长,要不给荆石公去一封信,他现在好歹也是朝议大夫,江西巡抚,多少知道些朝堂内幕。”
王世贞摇了摇头:“前些日子,山西布政使冯云波私传朝中机要于家眷,而后传闻于市井之中,被锦衣卫探知,报于都察院。
弹劾之下,只能黯然去职。
而今万历新政,官员必须保密机要,当为首要。为兄也认识不少人。
戚元敬(戚继光)、汪伯玉(汪道昆)、胡伯安(胡僖)等人皆是为兄的旧故老友,要是能问,早就一封书信递过去,何须再去问王元驭(王锡爵)。”
王世懋看着满脸愁苦的王世贞,心里暗叹。
兄长,你就是自负才华,自视甚高,早些年就被皇上贬斥故里,还不肯安分守己。你那颗躁动的心,能不能安静几天,不要没事就写文纂典,暗戳戳地訾议时政。
尤其是前几年,没事就抓住万历新政在地方试行时发生的问题,阴阳怪气地抨击内阁总理张居正。
什么虎负不可下,鱼烂不复顾。
霍光、宇文护终于不免
大家都是读书人,你这样暗指,真以为别人看不懂吗?
王世懋知道兄长为什么这么大的气性,一味针对张居正。
还知道当初他不仅针对张居正,还针对李春芳,说李首辅以甘草治理国家,用乡愿明哲保身。
居政府持论平,不事操切,还暗戳戳地与嘉靖初年的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李时李文康公相比,说李春芳其才力不及也,而廉洁过之。
说白了就是才干不足,只能装模作样搞廉洁.
其实兄长是心里憋着一口气。
嘉靖二十六年,他与张居正、李春芳同科中进士。
李春芳是状元,成了皇上帝师,顺理成章入阁成首辅。
张居正也成了帝师,不仅入阁,还成为新政第一任内阁总理,力推万历新政。
兄长,嫉妒让你迷失了本性啊!
可是你这样的行为,真以为李春芳、张居正和皇上不知道吗?
张四维肯定是在回京后,摸到了西苑和内阁的脉象,所以才会与兄长你疏远!
这个玻璃珠子,不仅奸滑得很,而且对朝堂风向非常地敏锐。
现在皇上南巡,江苏、浙江、沪州各地诸多耆老宿望、文化名人纷纷接到通知,就近前去南京、苏州和上海,等候皇上的接近,以示皇上亲民之意。
偏偏兄长你这位东南文坛领袖,却无声无息,这还不够明显吗?
王世懋想的这些事,王世贞心里都有数。
只是他自持文人的“风骨”,不肯面对现实而已。
我就是写写文章,说说怪话,又怎么了?
我是文人,写文说话是我的天性,谁能压制我的天性?!
两兄弟各怀心事,子孙们却纷纷写好了各自的文章诗词,罢笔吹干墨水,捧到两人跟前的桌子上,一一展开,请他俩一一点评。
王世贞和王世懋强打精神,背着手,一一过目子孙们的诗词文章。
“嗯,不错,尽得老夫的真传。”
连看好几份,王世贞满意地点点头。
王世懋却越看越愁。
现在写旧文诗词的越来越不吃香了。现在讲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王家子孙还在执迷于陈旧的古文和诗词,拿人家的业余爱好当成正业,早晚要把家败掉的!
可是后辈们面前,又不好当面说兄长的不是,只好强忍着。
一位管事走到亭子外面,禀告道:“大老爷、二老爷,有客投贴拜访。”
“天色有些晚了,谁还来拜访。拜帖有写谁?”
“回大老爷的话,拜帖写着河东蒲州张凤磐。”
王世贞和王世懋倒吸一口凉气。
张四维!
莫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