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破冰 作者:乱世TICH 简介:1984年,当新华社记者赵阳登上“向阳红10”号船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将成为中国极地科学发展史上璀璨群星的一分子。为了洗刷国际会议上的屈辱,为了响应全国人民的期盼,为了实现和平利用南极的愿望,五百勇士向着故土和家人挥手告别。勇闯大洋,抢登冰原,破开风雪,击碎质疑,他们誓要让五星红旗飘扬在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科学考察站前。 第一章 即刻出发 八月的北京胡同多少还有些暑意。赵阳刚完成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晨练,看了眼手表发现已经是七点五十,脚下的步子便快了几分,沿着护城河一路小跑拐回了西大街。“雷大爷,三根油炸鬼,两个焦圈儿,一屉包子,豆浆糖多放,再加两份豆腐脑,不要辣子,全部打包,我带走。”今天他没回大院食堂吃早饭,而是径直拐进了街角的小吃店。小小的铺子人声鼎沸,老爷们都穿着凉爽的背心,一口油条一口豆汁,嘴里要么聊着昨晚的球赛,要么就侃些海岸对面美帝国老大的桃色趣事。“哎哟,小赵啊,恭喜恭喜,都听说你老婆怀上了,哈哈,肯定是个大胖儿子,以后和你一样考好大学,写大新闻。”雷大爷这家店已经开了有十来年,起初就是单纯想做做附近胡同居民的生意,但因为价格公道,口味倍棒,所以把周边那些吃腻了单位食堂的馋虫也都勾了过来。赵阳就是他家的常客,每次从外地采访回来风尘仆仆,但只要来大爷这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粥,浑身的疲劳立马就能去掉大半。“哎呀,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咱都喜欢,先走了,您这包子趁热好吃,我给媳妇送回去。”为了避免和雷大爷陷入“养儿才能防老”的论战,赵阳接过打包好的早餐赶紧挥手告了别。只要再往前走个几百米就能看到了57号的门牌,旁边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匾,上面写着五个大字——新华通讯社。新华社的院子不大,占地70来亩,但却历史悠久,经历非凡。出土过汉代古井和宋元文物,明清时成了宫廷的象房,到了近代又是参众两院的院址,见证了民国、日伪、南京政府的更迭。直到北平解放,新华社才正式搬了过来,经过几十年的扩建修缮,大礼堂、工字楼、仁义楼、理智楼等历史建筑完好保留,还额外修建了几幢家属楼,赵阳和他的新婚妻子李燕就居住于此。“媳妇儿,快来吃早饭,豆浆还热乎着,哎哟,你小心点,这肚子里有崽了可不兴走这么快。”李燕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人大数学系毕业,所以他们这对夫妻经常被人说成是“南北文理组合”。虽然生活习惯和思维模式都有差异,但李燕对赵阳的爱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刚毕业没几年就结婚生子,远离娘家扎根在了北方。“哇,这么多好吃的,老公你怎么知道我馋雷大爷做的焦圈儿了,哎呀呀,我们两个肯定吃不完,包子就留到中午吃,到时候我拿去食堂再热一下。”李燕个子小小的,皮肤很白,戴着副眼镜,完全没有因为丈夫的“铺张浪费”而说什么扫兴的话,活脱脱一个典型的江南小娘子形象。“还不止这顿早饭呢,唐山那几篇报道的奖金发了,咱今天就奢侈一回,晚上去全聚德吃烤鸭怎么样?”赵阳满眼宠溺,拉开椅子扶着李燕坐下,自己也拿起一根油炸鬼往甜甜的豆浆里蘸了蘸,金黄酥脆的外壳被软化,只需略微咀嚼,那绵密淳厚的滋味足以将胃口彻底打开。“小赵,小李,吃早饭呢?哟,这豆腐脑一看就是雷大爷家的,西大街除了他没人能炸出这么香的辣子。”家属楼里都是一个单位的同志,所以平日里也没见有谁会刻意关门,这不赵阳才刚吃了几口,就看到一颗大光头从外面探了进来。“沈哥,来来,一起吃点,我买得多。”光头叫沈仕贵,社里都喊他老沈,但其实也就四十来岁,七五年的时候从重庆调到北京,业务强,资历深,向来对赵阳颇为照顾。之前第一次严打的时候,两人还搭档跟随武警官兵深入过剿灭菜刀队的前线,算是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别了,我家那口子早上自己做的手擀面,臊子齁咸不吃完还不行,唉,甭提了,说正事,待会你跟我到社长那去一趟,说是上面下了什么新任务,好像还挺着急的。”怕老婆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了老沈的条件反射,嘴上才刚抱怨了几句就自己脖子一缩,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走廊,这才放下心来,但到底还是不敢在背后吐苦水了,只好赶紧把话题扭回到工作上。在处处争光荣的年代,每个人都想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更何况还是在新华社这种最根苗正红的地方。赵阳就是那种有知识有抱负的热血青年,从人大新闻系毕业参加工作后,他凭着出色的专业能力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接连参与了好几个大事件的报道。尤其是年头撰写的那篇关于“邓公南巡深圳”的特别报道可谓是一战成名,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一下子就在行业内立稳了脚跟。鲜花掌声簇拥之下,赵阳反倒更加低调,他始终认为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作为新闻工作者本就有责任将其记录并广而告之。所以今天这后半顿的早饭吃得格外仓促,到最后赵阳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收拾笔记本准备出门,一边向李燕保证晚上肯定早些回来带她去吃烤鸭。从家属楼出来,右手边就是汽车房和篮球场,整齐排列的洋槐白花缀满枝头,醉人的香气带着丝丝甜味随风飘荡。再往前就是小食堂,旁边栽着一棵冠如华盖的大桑树,听社里的老人说五六十年代那会,还能亲眼看到蚕宝宝的生命轮回。穿过工字楼前花园的时候,赵阳还看到几个皮娃子追着蝴蝶在跑,那幅欢呼雀跃的画面,完全就是大院几十年如一日的生动写照。“这就来了?不多陪你媳妇一会?女人怀了孩子就更怕孤单,听老哥一句话,别仗着年轻就老把家庭放到事业后面。”老沈站在仁义楼下面抽烟,看到赵阳过来赶紧掐灭,这么小心纯粹是因为怕三手烟影响怀孕的李燕。“沈哥,放心吧,李燕不是那种人,她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工作。”“而且现在整个国家都在如火如荼的建设当中,我感觉浑身都有一股用不完的劲,恨不得走遍大好河山的每一寸土地,把那些最动人的事迹都写出来。”年轻的赵阳听不懂老沈的话里有话,只是一味讲着自己的雄心壮志。那越发激昂的声音回荡在仁义楼的红柱砖墙间,就好像他当年第一次在北京天安门望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广场上所有人共同高唱的国歌一样响亮。老沈没再多说什么,他加快步子来到二楼的一间普通办公室前,在得到回应后才推门而入。“小沈,小赵,来啦,快坐,要不要尝尝我老家刚寄来的茶叶,正宗蚌龙普洱,在北京可不常见哦。”很难想象屋子里这位儒雅温和的老人掌管着中国最大的新闻机构,原本在案头整理文稿的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起身就要亲自泡茶。老沈吓得一个激灵,上前两步抢过茶具,很快三杯清茗冒着袅袅热气被放在了桌上,而赵阳也从穆老那听到了这次紧急任务的全貌。“两个月前,我国驻美大使向美国政府提交了《南极条约》的加入书并顺利通过,作为条约的缔约国,在澳大利亚堪培拉召开的第十二届《南极条约》协商国会议将邀请我们以观察员身份参加。”“昨天上午国务院已经正式批准,组建以外交部、极地科考专家和记者为成员的代表团,经过相关部门和领导的决定,由我们新华社派遣人员全程报道此次会议。”“小沈,小赵,你们之前在深圳和唐山的工作都很出色,社里也希望再加加担子,这次你们既要顺利完成任务,同时也要对外展示我们中国新闻工作者的风采。”穆老每说一句话,老沈和赵阳的腰杆就多挺直了几分,这可是代表国家到海外参加重要国际会议,是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莫大荣耀,如今却是落在了他们的身上。“请组织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两人异口同声。从仁义楼出来已经快中午时分,由于事发突然且时间紧迫,赵阳两人需要即刻起程,连夜赶往上海与昨晚就已经出发的外交部领导和极地科考专家汇合,做好充足准备并制定好参会的各项预案后再一起飞往澳大利亚。很久以前,古希腊人认为在地球的南半球必定会有一块大陆存在,以与北半球有人类居住的那些大陆相对称,地球才能保持平衡,并给这块大陆起名叫“未知的南方大陆”。但由于交通运输和物质条件的限制,直到19世纪20年代,人类才探寻到隐匿近两亿年之久的“神秘南方大陆”——南极洲。从20世纪50年代至今,南极进入常年考察站时代,各国建立功能丰富的科学考察站,并以站点为基地开展各项工作,广泛的国际合作格局也慢慢形成。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变革,大家都开始注意到了这片广袤的冰雪大陆有着无限的资源值得被考察和开发,于是各种卫星遥感和探空火箭等新手段和先进设备被陆续应用。当极地开发逐步由愿景变为现实,极地安全对全球发展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也推动着正处于变革时期的我国不得不投身其中。此时的赵阳还并不知道自己将就此与南极大陆结下不解之缘。迎着透过银杏树繁茂绿叶洒落的斑驳光影,他只是在暗暗可惜,看来答应李燕的这顿烤鸭终究还是要延期了。 第二章 二等公民 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响起,雄鹰般的巨型客机进入上海虹桥机场的跑道缓缓滑行。很快它就将冲入云霄,经过近二十小时的漫长旅途,飞越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广袤海域,最后降落在澳大利亚的首都堪培拉。这是赵阳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哪怕身为见多识广的新华社记者也不免有些兴奋。但他却并没有像飞机上的其他乘客一样反复打开窗口遮阳帘去张望外面的景象,而是整个人坐得板正,一本笔记本插着钢笔放在双腿上,那样子不知道还以为是在参加某个重要的会议。要问为什么这样拘谨?全因“队友”的级别太高。出发前社里给的消息非常简洁,就说代表团将由外交部的同志和极地专家组成。但当赵阳和老沈真的和其他几位成员见了面,才知道担任团长的竟然是外交部条约法律司的司马副司长,随行的宋翻译则是拥有多年的外事口译经验,是部里真正的王牌。至于极地专家同样了不得,这位戴着副眼镜,颇有知识分子那股书生气的郭大哥不但是极地科考相关委员会的主任,更是从70年代就投身于极地科考事业。去年甚至还亲赴智利、阿根廷两国的南极科考站开展考察工作,是中国南极科考事业真正的先驱者和领军人物。如此“咖位”的阵容,可见国家对于此次出席《南极条约》协商国会议是有多重视,也从侧面说明了赵阳和老沈的任务之艰巨,绝不比他们之前在广东与河北的采访要轻松。但赵阳从不怕困难,相反总能从挑战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动力。充满好奇心的他在与郭坤大哥的交谈中见识到了神秘南极洲的无穷魅力,他恨不得多问一些、多知道一些,然后统统写在笔记本上。“郭老师,所以您认为《南极条约》的签署实际上是解决了一系列复杂的政治和资源归属问题对吗?”这不飞机才刚进入平稳巡航高度,赵阳就忍不住打开了本子,侧着身体歪着头向坐在一旁的郭坤请教到。“南极是一座巨大的宝库啊,从1908年英国宣布对南极半岛及其水域拥有主权开始,之后的三十多年里总共有7个国家对83%的南极大陆面积提出了领土主权要求。”“这些欧美和大洋洲国家为什么要急着将南极划入自己的版图范围呢?就是因为那里有着近乎取之不尽的丰富资源。”对于赵阳这个好学的年轻人,郭坤向来知无不言。虽然如今肩上的行政职能越来越多,但他骨子里到底还是科学工作者的底色。更何况现在中国的极地事业刚刚起步,的确也需要像新华社这样的主流媒体来向大众发声,所以趁着路途还长,郭坤便深入浅出地介绍起了《南极条约》的前世今生。“南极的矿产资源极具诱惑力,1966年的时候,苏联地质学家在查尔斯王子山脉南部发现了70米厚、200多千米长的带状磁铁矿,含铁量高达58%,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光这一条矿脉就足够全世界使用200年了。”“还有1973年美国在罗斯冰架区域意外钻出三个天然气泉眼,印证了南极拥有着丰富油气资源的假设,按照西方科学界的推测,整个南极洲大陆架所蕴含的石油储量可能达到了百亿桶的级别,这种体量已经足够改变人类的文明进程了。”郭坤是个很好的老师,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能够把信息和知识揉碎了再以赵阳能够马上消化的形式输出,三言两语就把原本打算闭目养神的老沈也吸引了过来,两人肩挨着肩听得津津有味。“南极还储存了全世界72%的可用淡水资源,对于一些本身淡水不足的国家而言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宝藏,据我所知像是智利、巴西等南半球国家都已经在考虑怎么把南极冰山拉回去了,哈哈,当然到现在为止还只是纸上谈‘冰’的阶段,想要实现恐怕还得等相关技术有飞跃式的突破才行。”“另外你们知道人类最早对于南极的兴趣是由何而来吗?特别俗,其实就是因为金钱,为了能够大肆捕猎海豹和鲸鱼,逐利的商人和航海家们才会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扬帆万里。”“到了现代另一种体型更小的生物又成为了香饽饽,它们普遍只有十几毫米那么大,总量却能达到3亿-5亿吨,是世界上储量最大的单物种生物资源,猜猜叫什么?之前我应该已经和你们提到过的。”幽默风趣的讲述让赵阳也放松了下来,他是专业的新闻工作者,记忆力自然相当优秀,稍加提示便想起了在上海时郭坤曾经介绍过的一种小型生物。“是磷虾!”赵阳抢答成功,奖励是老沈竖起的一个大拇指。“正是因为南极洲有利可图,所以大家都想分一杯羹,客观上也就需要有一个多边条约来缓解各种矛盾和争执。”“《南极条约》由此应运而生,其中第四条是它的基石,即不承认对南极领土主权提出的任何要求的权利。”“这在实质上冻结了各国觊觎南极领土的可能,保障了各项科学考察中的国际合作,让这片神秘的南方大陆至少在法律层面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净土。”窗外是无垠的夜空,云朵如大海般翻涌,机舱里静悄悄的,绝大部分旅客都进入了梦乡,只有赵阳却还在细细回味郭坤的话。是啊,在人类没有到来前的亿万年里,南极总是那么的洁白无瑕。如果因为欲望和贪念而卷入纷争甚至战火,那才是文明发展历程中的莫大悲哀。九月正值澳大利亚的冬末春初,所以即使代表团抵达堪培拉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但空气中依然夹杂着丝丝凉意。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早早就在等待,稍加寒暄后便马不停蹄赶往位于市中心的酒店下榻,车程只需要二十来分钟,但赵阳和老沈还是抓紧每分每秒开始调试设备。优秀的记者都有着自己的专属“武器库”,而相机必定是重中之重。老沈用的是去年才刚推出的新款华夏821相机,体型小巧方便随身携带,搭配六片四组双高斯镜头非常适合场景的抓拍。而赵阳则是钟爱经典的虎丘35-1相机,由苏州照相机厂在1972年开始研制生产,选用三组四片天塞结构的45mmF2.8镜头,以其卓越的画质在我国摄像领域畅销多年。两人从里到外将相机的每个部件都擦拭检查了一遍,但心中的忐忑并未减轻半分,这紧绷的状态落在郭坤的眼里,让他想起了当年刚从军事科研转到极地科考方向的自己。70年代末的时候,郭坤他们奉命开始筹备南极考察工作,那完全是一片未知的领域,手里连正儿八经的资料和图件都没有,最后还是光明日报的老友金涛跑遍了北京城的旧书店,这才寻到一本1936年出版的《两极区域志》以作参考。短短数年时间里,一群极地科学工作者凭借着难以想象的决心和毅力,在日本、澳大利亚、阿根廷等多个国家的友好帮助下,终于获得了参加《南极条约》协商会议的资格。这的确是骄人的成绩,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挑战。坦率地说,此次远赴堪培拉,郭坤和赵阳他们一样紧张。作为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中国却是首次在南极国际事务的核心决策会议中亮相,能不能展现大国风采,就连像司马副司长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外交官恐怕都没底。时间转眼就来到了会议当天,代表团很早就洗漱完毕,大家都穿上了笔挺的西服并打好了领带,乘坐大使馆安排的专车抵达了会场。那是一栋白色的豪华建筑,所有参会国家代表都需要穿过旋转阶梯才能进入其中,赵阳和老沈沿路拍个不停,深怕漏过每一个可能载入中国极地发展史的瞬间。可当跟着引导刚来到主会议厅看到会场情况的时候,代表团所有人的心里便都“咯噔”了一下。只见会场中心是一排长桌,前方是主席台,左右两侧则又布置了一排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提前准备好的标牌,赵阳一眼扫过去,发现苏联、美国、英国、法国、新西兰等国家被放在中央长桌入座。而他们中国代表团的则是被安排在了侧面的桌子一端,这是显而易见的主次关系,代表了参会各个国家在南极事务上的地位和话语权。“郭老师,这……”赵阳不解,在他看来如今的中国就算要屈居苏联和美国两大世界“霸主”之下,也不可能被摆到如此落后的地位,这与国家的实力全然不符。“果然如此啊,之前我就有所担忧,没想到还真把我们当成了‘二等公民’。”郭坤脸色铁青,从他嘴里赵阳知道了原来《南极条约》的组成还有等级之分。即最初签字的12个原始国家和建有考察站的国家自动获得协商国身份,而后续对南极感兴趣申请加入的国家则被称为缔约国。协商国可以参加南极各项事务的协商和决策,拥有投票权;而缔约国非但不能保证可以出席协商会议,而且就算像此次中国代表团一样被邀请,在重要议程上也是不具备表决权的。会议的规则其实外交部和郭坤他们也早就知晓,但没想到这种身份差距会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展现出来。一个简单的座次安排尚且如此,后续的议程中还会有多少“区别对待”的环节,这才是让代表团众人忧心忡忡的真正原因。“我们先入座吧,大家一定要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无论发生什么突发情况,都要做到不卑不亢。”最后还是司马副司长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快速稳定了其他成员的情绪,并组织大家与会场内其他国家的代表开展了相当富有建设性和气氛友好的交流。赵阳和老沈都是业务尖兵,很快便与美国、苏联、智利等国的记者相谈甚欢,随着距离会议开始越发临近,秘书处的工作人员陆续在每个代表团所配备的文件柜摆放了会议所需要的各种资料和图册。赵阳发现中间长桌上的文件柜被塞得满满当当,而属于中国代表团的文件柜里则空空如也,直到会务准备工作全部结束,也只被放入了议程顺序和与会人员名单这样的基础资料。如此“轻视”的行为让郭坤都没忍住心里的怒火,抓住秘书处的人就是一顿交涉,但人家的理由也格外简单粗暴:详细文件只发给协商国,缔约国是没有资格阅览的。既已如此,只得先以大局为重,但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则让赵阳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落后就只能挨打”。从9月13日到27日,总共讨论了三十多项议题,每当会议进入实质性阶段,比如要通过某项决议、或是协商有关南极事务的重大决策的时候,大会执行主席就会宣布:“现在要开始表决了,请缔约国的代表先生们离开会场,去休息厅喝咖啡等待。”多么难堪!多么屈辱!多么令人愤怒!每当被迫起身走出会场的时候,赵阳都能看到其他代表团团员湿润的眼眶和抽搐的脸颊肌肉。毛主席向世界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已经三十年有余,没想到在一场区域性的国际会议上竟然还能出现如此赤裸裸的“歧视”,这绝不是拥有十亿人口的社会主义中国应该获得的待遇。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在彼时彼刻恐怕都难以自持,当回国的飞机穿越云层,赵阳听到身边的郭坤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发下了毒誓。“今后不在南极建成我们自己的考察站,不让中国成为条约的协商国,我就绝不来参加这样的会议!” 第三章 民心所向 “不改改?”新华社大院的办公室里,老沈拿着手里的稿件满脸愁容。“一字不改!”作为主笔撰写人的赵阳却格外“硬气”,表示就算主编来找他也绝对不会“退缩妥协”。“我们可不是地方小报,之前社长不是都说了嘛,这篇报道是要上《参考消息》或者《半月刊》的,你让全国的领导干部和党员群众看我们在外国人的地盘上挨欺负?要是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们两个是要吃处分的。”老沈苦口婆心,赵阳却像吃了秤砣一样。按照他的说法,毛主席给中央党校题的校训就是“实事求是”,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更不应该养成“报喜不报忧”的投机做派。如今中国在南极科考领域的确落后了,若是当起鸵鸟把脑袋往沙子里一埋,假装看不见听不到其他国家的“累累硕果”,那和封建旧社会王朝的闭关锁国又有何区别。心里越是屈辱,就越要咬紧牙关,团结一致去穷追猛赶,就好像郭坤在临别时说的那样——下次一定会邀请他们两个亲手用相机拍下五星红旗在南极迎风飘扬的样子。就和之前在广东、河北采访的时候一样,最后在“辩论”里占据上风的人还是赵阳。但或许老沈其实压根就没想“赢”过,他同样因为在南极会议上的遭遇而愤怒,也想要挥笔泼墨直抒胸臆,只不过被某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束缚了太久,所以才会不似赵阳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之这篇有些“离经叛道”的报道文章就这么被送了上去,由于内容涉及重要外交事务,负责审稿的主编也不敢怠慢。老太太戴着眼镜,仔仔细细、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好几遍,结果直接被“吓”出一身冷汗,左思右想不敢自己做主,只能再次向上提请审批意见,一来二去最后竟然摆在了社长穆老的桌上。“哈哈,这两小伙子,还真有点我当年在延安写前线通讯稿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了。”穆老大笔一挥,名为《中国代表团遭遇不公平待遇,建立南极科考站势在必行》的专题报道就出现在了下一期《参考消息》的醒目位置。报纸一经发行,就如预想中的那样在广大读者群体里激起了千石浪,“极地”、“科学考察站”、“企鹅海豹”这些新鲜的词汇逐渐出现在很多老百姓的茶余饭后,甚至还在短期内掀起了一股“南极热”的风潮。赵阳和老沈在社里的安排下再接再厉,又撰写了好几篇关于南极科学考察事务发展的系列报道,一时间知名度暴涨,获得了很多“极地爱好者”的喜爱和支持。而郭坤那边也没闲着,回国后的他所率领的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除了继续推动各项日常科考工作外,还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办了一场“南极考察展览”。展览的规格很高,剪彩的是国务院姚副总理,展区总共分为五个部分:南极自然地理、南极考察历史、南极科学考察、南极资源以及中国的南极考察。如此盛会,自然吸引了大量媒体的关注,而赵阳和老沈作为南极领域的“金笔杆”也在被邀请之列。“老友”重聚,肯定有讲不完的话。但郭坤作为展览的主要负责人实在太忙了,光是接待各部门的领导和其他国家的驻华使节就已经把日程排满,整整37天的展出,愣是没抽出一点空来陪赵阳他们逛逛。不过这样反倒给了更直接观察群众反馈的机会,两人拿着相机一路拍摄一路采访,发现绝大多数老百姓其实是特别赞成大力发展南极科学考察事业的。尤其是在南极考察展览大厅,正中央放着一个南极沙盘模型,四十多个常年考察站和一百多个夏季考察站分别用红、绿两种颜色的小灯标志着,这些考察站分属于十几个《南极条约》的协商国。当发现没有属于中国的小灯后,参观的群众纷纷在留言簿上写道:“我国什么时候在南极建立考察站?”“我国应该尽快在南极建立自己的考察站!”“希望五星红旗能够在我们自己的南极考察站升起!”民众的声音如此响亮,民众的期盼多么迫切。期间赵阳还有幸对日本极地研究振兴会常务理事、事务局局长鸟居铁也教授进行了一次专访。教授1979年率领的代表团是第一个访问我国的南极团体,他不但亲自介绍了南极自然地理、日本南极考察历史等经验,还赠送了珍贵的资料和图件,为我国南极科学考察的初期发展提供了相当及时的帮助。专访中鸟居教授真诚希望中国尽早在南极建立考察站,并且表示愿意推动两国政府开展南极考察合作。他称中国作为世界大国,理应在南极国际事务上拥有充足的话语权,同时建立考察站也符合广大中国人民的意愿,是众望所归之举。这些所见、所闻、所感最后都化作了赵阳笔下的文字和老沈相机里的照片,带着无数极地工作者征服南极大陆的决心飞进了更多老百姓的家。众人拾柴火焰高,国内的科学界为此同样不遗余力。“首届竺可桢野外科学工作奖”获奖的32位科学家以“向南极进军”为题,联名致信党中央和国务院,建议中国到南极洲建立考察站。信中说道:“我们大多经入了中年和老年,但只要祖国需要,愿意做进军南极洲的马前卒,为祖国、为人民、为子孙后代再做一次拼搏!我们随时听从祖国的召唤。”民心所向,众志成城。但在世界环境最恶劣的地方建立一座具备开展科学工作的考察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是在高层也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不同意见”。有一些同志认为,印度在南极搞了独立站,中国作为大国理应也有自己的,这样可以在将来南极事务的“斗争”中取得一个立足之地。还有一些同志则有顾虑,认为科考站的各项经费每年需要花掉一千余万元,十年就要过亿,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更有一些同志则担心,觉得放着国内许多地方不开发,跑到南极去花钱,这样做到底对四化建设有没有实际作用?人民会不会有不同的看法?为了统一思想和消除争论,应中央领导同志批示,郭坤领导的南极考察委员会和国家海洋局组织有关专家,对南极考察、南极建站的总体方案和各分支的衣、食、住、行、船舶、发电、通讯、测绘、气象、施工的机械设备及后勤保障等各个方面都进行了充分的论证。说起来寥寥数语,但其实工作量极为恐怖。赵阳和老沈受新华社指派,陪同见证了郭坤等人向国务院总理汇报的全过程,会议足足进行了五个多小时,很多科学家连厕所都没去上过,大家都紧绷着神经,竭尽全力想要汇报得更准确更详细一些。当从中南海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北京的夜空难得万里无云,星星挂在月亮旁不断闪烁,让赵阳感到一丝神清气爽。“小赵,你老婆预产期啥时候?要当爸爸了感觉如何?”郭坤和老沈握了握手,随后轻拍赵阳的肩膀问道。从之前到澳大利亚参会也就才过去了七八个月的时间,他原本乌黑的两鬓竟然冒出了几根白发。“快了,就在月底了,我老婆已经说了,按照她们南方的习俗,到时候我得给郭老师送喜蛋。”聊起马上就要降生的孩子,赵阳就掩不住眼中的欢喜,初为人父,既是责任,也是自己真正长大的里程碑。“那你可得尽快,如果今天的回报得到领导的认可,我估计南极科学考察队会很快进入筹建阶段,毕竟想要在南极建立考察站只能在夏季,也就是每年的11月中旬到第二年的3月中旬,到时候你要想送这喜蛋可得跑到南极来咯。”郭坤随口一说惹得在场的几人哄堂大笑,谁都不会想到这玩笑话竟然会在三个月后成为了现实。 第四章 一诺千金 仁义楼外有好几棵茂盛的榆树,一到夏天就会引来成群结队的知了。气温越高,蝉鸣越响,下了班的职工们吃过晚饭便搬来几张藤椅,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在“大自然的乐曲”中纳凉歇息。但今天从社长办公室走出来的赵阳却完全没心情欣赏,向来在工作上冲劲满满的他此时却眉头紧皱,让一旁的老沈看得着急。“要不再去找穆老说说?哪有刚当爹就把人往南极派的道理?别说李燕肯定有意见,就算同意了,她娘家会怎么想?这不是摆明了要让你被人家戳脊梁骨嘛。”老沈是个典型的“耙耳朵”,平时买瓶酱油都要请示老婆的那种,不过在他自己说来这叫“过日子的智慧”,只有把小家安顿好了才能在事业上真正放开手脚。所以在刚才穆老分配新任务的时候,老沈就已经想为搭档“打抱不平”了。倒不是因为怕困难怕危险,而是李燕才刚生产完,母女俩都在需要照顾的节骨眼上,这时候要让赵阳跟着考察队去南极,这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任务都已经下了,哪里能说换人就换人,而且这次组建队伍去南极建立考察站对我们国家意义重大,相信还有很多同志比我更困难,大家都在克服,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赵阳反过来劝说着老沈,但相比平日里的义无反顾,为人父的新身份的确让他的内心充斥着矛盾。之前在《南极条约》会议上的受辱,又见证了全国人民对于建立南极科考站的渴望,赵阳也打心眼里盼着能亲眼目睹五星红旗在世界的最南端迎风招展。但如今妻子和女儿也同样需要他,“大家”和“小家”,这个连孩童都会做的选择题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是有多么的难。而类似的处境,此时此刻正在五百多个家庭上演,一场前所未有的破冰之旅,仿佛从一开始就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牺牲”。三个月前,随着科学家们的汇报得到认可,组织中国第一次南极科学考察并建立常驻考察站被正式提上了日程。为此相关领导还作了重要批示:“务必精心组织,各方大力协助,把困难想得多一点,准备周到一点,做到安全第一,站住脚,过好冬,积累经验,为完成南极考察长期任务奠定好的基础。”其实我国早在1956年制定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规划时就讨论了南极考察工作,之后的将近三十年里无数极地科学家前赴后继,在理论上做足了准备。但要把厚厚的案卷转化成能够矗立在南极的科考站,挡在考察队面前的阻碍简直多如牛毛。对此最头痛的人肯定是郭坤,自从被任命为首次南极科学考察队队长后,他就几乎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穿什么衣服、准备哪些食品、房子要怎么造、如何登陆、如何装卸物资、如何实现通讯、如何获取电能……无数个问题同时堆在郭坤的面前,每一个都需要他来把关、协调、沟通、解决,如此恐怖的工作强度,纵是再铁打的身子也难以抵挡。这不今天刚吃过午饭,从来没有白天睡觉习惯的他竟然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起了呼噜,直到联络员拿着文件敲了许久的门才惊醒过来。“郭主任,新华社那边派遣跟队的记者人选定了,就是之前和我们有过接触的赵记者。”听到这消息的郭坤一骨碌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想要“攻略”南极,人员配置无疑是重中之重,在已经拟定的队员名单里有科学家、工程师、军人、医生、建筑工人、船员等等等等。他们就像一颗颗螺丝钉,需要互相配合,彼此发挥优势,才能共同推动着整个团队跨越重洋,翻过冰山,最后顺利完成任务。这次的旅程必将在中国科学发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全国人民都殷切期盼着考察队的胜利时刻,现场的文字记录和影像资料就显得格外重要。所以当郭坤知道随队记者是赵阳的时候,心里肯定是满意和高兴的,毕竟两人一起在国外“挨过打”,之后又合作了好几篇南极方面的深度报道,算是知根知底。但一想到赵阳家里的情况,郭坤多少又有些犹豫,这也是他一开始组建队伍时没有主动向新华社讨人的重要原因之一。都是做父亲的,怎么会不知道与家人分离的苦。尤其是还要跑两万多公里到一个冰天雪地甚至没法通讯的地方去,如果按照原定计划,等赵阳跟着考察队回来的时候,他女儿多半都已经会喊爸爸了。“接个电话到新华社找赵记者,我要亲自和他谈谈。”联络员领命而去,可才刚出门就看到办公室的接待员领着赵阳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小小的女性,她的怀里正抱着熟睡的婴儿。“郭老师,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李燕。”郭坤手忙脚乱地把桌上杂乱的文件挪开,然后从旁边的柜子里掏了半天才总算找到一罐茶叶,嘱咐其他同志去拿开水的功夫,他才有机会仔细端详坐在沙发上的两人。赵阳显然有些坐立不安,身体紧绷,两只手放在大腿上,像极了学校里准备挨老师训的孩子。而李燕则是一脸平静,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全程和自己的丈夫没有半点交流甚至眼神接触。“莫不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呀?”郭坤心里暗暗想道,他刚才急着要打电话给赵阳就是想确认一下对方的真实意愿。去南极开展考察不比在国内采访,需要极强的信念和充足的准备,如果没办法得到家庭的支持,光是心理上那关恐怕就过不了。“小李同志,来,喝茶,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说。”郭坤也是过来人,光是看一眼面前的这对小夫妻就知道主要问题不在赵阳身上,所以当两杯清茶就位,便直截了当地询问起李燕的意见。“我对赵阳去南极没有意见,这是国家大事,没啥可说的,但我对组织上有一个请求,希望领导您可以答应。”李燕努力控制着自己说话的语气和音量,但能够耳闻的那一丝颤抖暴露了她起伏的情绪,看似风平浪静,但其实这个有些瘦弱的女人心里同样正经历着激烈的斗争。“燕子,别说了,这又不是过家家,哪能区别对待,其他同志也有困难,如果每个人都提要求,那郭老师还怎么开展工作。”郭坤还没开口,一旁的赵阳就先忍不住了,那是个绝大部分人都在无私奉献的年代,出任务前向国家提条件,不管在什么单位都是丢脸丢到家的行为。面对丈夫的斥责,李燕根本就不为所动,她只是抱着孩子直视郭坤,那意思就好像在说今天不给一个说法就决不罢休。“赵阳,你先稍安勿躁,本来组织考察队的时候就有要求关注队员的生活和家庭情况,了解你们的实际困难也是我的工作,所以没啥不能说的,来,小李同志,畅所欲言。”郭坤一把按住已经想站起身来的赵阳,他知道如果今天任由这对年轻人带着心结回家,百分百是会有一场争吵的。不管是作为赵阳朋友还是考察队的队长,都理应听一听李燕所说的“要求”。“我希望领导可以保证赵阳的安全,完成任务后能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家。”李燕这次说得极快,讲完后连头都不敢抬,一抹红色从脖子向上缓缓蔓延,就好像这句“特殊照顾”的请求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脸面。朴实的人儿就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给组织给国家添麻烦。可以想象,若不是为了刚出生的孩子,若不是为了这个家,李燕断然是不可能跑到领导的办公室来讲这么“过分”的话。简简单单的一句“希望丈夫平安回家”,却让一个四十好几的大男人瞬间湿了眼眶,郭坤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了很多张熟悉的脸孔。有上有老下有小的工程师,有新婚燕尔的年轻医生,有患着老寒腿的科学家,有已经好多年没回过家的军人……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困难,却在国家一声高呼后毫不犹豫地集结报到。如果今天李燕不来,那赵阳也多半会一声不吭背上行囊告别自己还嗷嗷待哺的女儿,可这份荣耀背后需要家庭来承担的牺牲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呢?郭坤觉得自己作为队长,给队员的关心却太少太少了。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这个严谨了一辈子的科学家罕见地说了大话。“我答应你,不仅是赵阳,每一个考察队的队员都是一样的,我一定会把他们安全从南极带回家,一个都不能少。” 第五章 上海报道 “媳妇儿,走这边,师傅师傅,打车,去杨树浦路,要三十块?太贵了,二十五块吧。”赵阳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穿梭在上海站潮水般的人流之中,他一边帮抱着孩子的李燕开路,一边凑到街边和出租车司机讲起了价。80年代的上海出租车虽大多是国营,但由于计价器还没有统一安装,所以收多少钱基本都靠乘客和司机自己谈,这就造成了大幅溢价的情况比比皆是。在国家计委颁布的十类高收入人群中,出租车司机曾经两次上榜,在正处级干部还只有300块工资的时候,“会做生意”的出租车司机月收入则可以稳稳地超过1500元。可见当时老百姓茶余饭后的那句玩笑话——“上海差头司机讨得起空姐当老婆”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放在平日里,赵阳肯定是舍不得这么干的。但今天他是要送李燕和女儿回娘家,所以哪怕出于在丈母娘面前维护自己脸面的目的,出租车司机的这“辣手”一刀也是必须挨的。李燕的家在杨浦区一个叫“新康里”的石库门弄堂,离着黄浦江不远,起风的时候还能闻到一丝江水的气息。这里的生活条件算不上有多好,一栋房子里往往挤着七八户人家,没有厕所,厨房公用,一条“陡峭”的狭窄楼梯就是出入的必经之路,按理来说完全比不上干净亮堂的新华社大院家属楼。但赵阳他们此举确实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在加入南极科学考察队后,随之迎来的就是高强度的跟拍采访任务。为了完整记录此次历史性越洋考察的前期筹备工作,赵阳需要跟着郭坤等人辗转全国各地,收集整理好第一手资料并形成零碎的草稿,然后再交由老沈最后撰写成能够提审的报道文章。这直接就造成了赵阳的分身乏术,加之他自己出生在河北的一座小县城,父母去世很早,是靠着吃亲戚的百家饭长大,所以在北京也没人能够帮着照顾一下妻女。如此局面,让李燕带着孩子回娘家暂住便成了唯一的出路。“媳妇儿,待会吃完午饭你先跟爸妈打个招呼,我得到考察队的驻地报道了,明天就要跟着郭老师去上海造船厂。”在客堂间门口背着手来回踱步了许久的赵阳终于找到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他拉着李燕的胳膊快速说道,眼睛却望向传出锅铲声的灶披间。“你就这么怕我爸妈吗?讲个话都得避着。算了算了,知道你要面子,反正驻地也在上海,我随时能带瑶儿过去,倒是你呀,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把身体搞垮了还怎么去南极。”李燕对自己丈夫的性格再熟悉不过,要是真有埋怨当初就不可能同意他加入南极考察队。相比于生活上的困难,她更担心的是赵阳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不管的那股子劲。之前去河北报道“严打”的时候也是如此,为了拍一组好的照片,硬拉着老沈闯入菜刀队的地盘,如果不是武警围剿得足够及时,恐怕连生命安全都难以得到保障。对于李燕的支持,赵阳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最后还是只化为一句“放心吧,等我回来”留在了上海的弄堂里。他逆着阳光朝妻子和女儿挥了挥手,紧了紧跟随自己多年的背包,而后转身向前途未知但必定伟大的事业走去。首次南极科学考察队的队员来自五湖四海,大部分会等到九月份的时候再赶来上海集合,但以郭坤为首的主要项目负责人早早就已经到位并开展工作。他们奔波在全国各地的企业单位,考察队员,协调物资,根据预案里的难点逐一寻找解决办法,困了就在火车上睡一觉,饿了就整点干粮对付一口,反倒是上海政府特别准备的招待所驻地成了待得最少的地方。“小赵来啦?快快,正好帮忙看看,这是浙江美术学院专门送给考察队的浮雕,祝愿我们首次南极考察成功,你说摆在哪里比较好?”刚走进招待所的小院,赵阳就看到郭坤在冲着他招手,对方穿着深绿色的防风衣,脚上一双脏兮兮的橡胶鞋,浑身灰蒙蒙的,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说这浮雕是仿铜玻璃做的,取名叫《硕果》,你看这美丽少女的头像旁边都是葡萄、橘子和稻穗,象征着累累果实,寓意还真是不错。”说话的男人四十多岁,皮肤黢黑,但一头惹眼的长发,如果郭坤不介绍赵阳还真难将其与严肃的科学考察联系在一起。“这位是严奇同志,拟任南极考察队科考班的班长,是我国野外科考领域的专家,你有机会好好采访他,绝对能挖出好的素材来。”三人一边聊着一边来到招待所的小会议室,从郭坤和严奇的交谈里,赵阳才了解到了考察队艰苦筹备工作的冰山一角。由于时间很短,任务很重,要在四个月的时间里为首次赴南极开展科学考察并建立考察站建立尽可能坚实的基础,从有关部委局到省市自治区及其所属工厂、企业和单位,全都在展现出了全力支持、大力协作的态度。在赵阳来报到前,郭坤和严奇就回了趟北京,目的是为了解决在南极建造科学科考站的最大难题——房子。南极素有寒极、风极和冰雪之极的别称。实测最低温度达到-89.2℃,平均气温常年保持-25℃左右;1978年法国科考站实测到96米/秒的风速,要知道12级台风的风速也才35.4-36.9米/秒,仅仅是南极最大风速的三分之一;除此之外南极大陆还被平均厚度2300米的冰雪覆盖,最厚的地方更是达到了恐怖的4800米。所以南极考察站的房屋要求特别高,要防寒、保温、抗风、防火、防雪埋,考虑到运输和建造的可行性,房屋的结构还必须要是装配式的,材料一定要轻。此时的中国才刚进入改革开放,相关技术的研究和发展尚在起步阶段,加上预算经费有限,又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参考,想要完全符合极地科考的要求可谓是难度极大。郭坤跑遍了全国的建筑材料企业,反复论证和筛选,最后选定了中国新型建筑材料公司来承担考察站房屋的设计、生产和装配任务。“说实话,这可是个重担子,要知道他们手上一无别国科考站的建筑资料,二也没真正去过南极,却要根据极地的气候特点和房屋的特殊要求在短时间内完成设计和生产,我和老郭当时都没多少信心。”严奇点上一根香烟,狠狠抽了几口后对着正在本子上奋笔疾书的赵阳说道。“是啊,最后这家企业抽调了14名富有经验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组成了攻坚小组,不但找到了重量轻、强度高且便于安装的新型建筑材料,还想出了在墙板中间填充绝热的聚氨酯泡沫塑料以达到防寒目的的点子,总算是基本上解决了科考站房屋建造的几个难点。” 第六章 求索之心 好奇不仅能害死猫,还会把人“折磨”到彻夜难眠。次日天才蒙蒙亮,赵阳就已经穿戴整齐,背着相机在招待所门前的小院里“假惺惺”地做起了拉伸运动。“小赵,起挺早啊,昨天没睡好?怎么眼圈黑黑的?”所幸郭坤和严奇也是典型的科学家作息,没让赵阳的翘首以盼持续多久,三人搭车从市区一路向北,先到吴淞码头,然后坐上当日的首班渡轮,迎着舒适的江风航行大约一个小时,就能抵达长兴岛。这是赵阳第一次到规模化的大型造船厂采访,哪里都是那么新鲜,可刚拿起相机打算拍照留影,却被一名穿着军装的士兵“厉声”制止。“同志,这里是军事保密区,不允许拍照,请让我检查你的相机。”赵阳和大部分中国老百姓一样,天生就对军人抱着敬畏和崇拜的感觉,这次被抓了“现行”,老脸立马一红,乖乖配合交出了底片并把相机直接收进了包里。“不仅不能拍照,今天你看的一切都不能说出去,待会还会签一份保密协议,所以知道为啥我和老郭昨天三缄其口了吧。”严奇的语气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赵阳深度怀疑他和郭坤其实早就知道造船厂的规矩,故意不说就是为了让自己眼见为实。从造船厂的大门走进来,一位戴着安全帽的女技术人员立马就迎了上来,因为事先已经联系过,所以大家略微寒暄了几句便直入正题。“向阳红10号船的维修和改装进度超出预期,有望在月底前交付,另外海军的J121船昨天也进港了,我们会根据制定好的方案加紧作业,朱书记已经交代过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上海造船厂都会保证完成任务。”女技术员的业务水平极高,在带着三人前往科考船的路上几乎把两百多个船舶改造项目讲了个遍,由于保密原因不能记录的赵阳反而难得闲下了上手,一双眼睛到处打量,很快就被前方两艘通体雪白的巨轮所吸引。“之前你不是问没破冰船和抗冰船我们怎么登陆南极吗?这就是答案,左边这艘是向阳红10号,我们国家自行设计制造的第一艘万吨级远洋科学考察船,虽然无法抗冰破冰,但能够抗住12级的大风。右边这艘隶属海军北海舰队青岛基地的J121打捞救生船,同样是万吨级。”郭坤本来就是海洋局的编制,对于向阳红10号船那是再熟悉不过,但J121船几人都是第一次见到真家伙,为了一次科学考察而派出海军现役军舰,这不但超出了赵阳的认知,就算放在整个中国科考史上也是头一遭。“这两艘经过改造的主舰会带着考你们越过大洋抵达南极区域,但由于万吨级的船舶很难直接靠岸,为了将各类物资、施工机械设备安全转运到地面上,我们造船厂特地抽调了技术尖兵,设计和建造了两艘八吨级的小艇,同样会在月底前完工,再配合舰载直升机,相信就能满足考察队的需要。”女技术员适时的补充,脸上的表情里是满满的自豪。可想而知在没有破冰船和抗冰船的情况下,一定有很多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才形成了如今的方案。虽然还不完美,但以国内如今的技术水平和物质条件,无疑已经做到了极致。站在高耸的船沿之下,赵阳心里某种别样的情绪骤然爆发。他的学生时代并不太平,整个社会都在经历一段复杂而动荡的阵痛期,想要读书,想要读好书是需要付出极大的毅力和承担一定风险的。所幸赵阳遇到了几位特别好的老师,这才帮助他熬到了高考恢复并进入了人大继续求学。一个普通学生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像郭坤他们这样一心搞研究的科学家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常人难以想象,却能在短短几年后就重振旗鼓,带着一众勇士剑指南极。这是何等的豪情壮志,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之后的几个小时里,赵阳跟着郭坤又和造船厂的技术人员探讨了很多船舶改造上的细节,虽然不能拍照,也没办法用文字记录成文,但那份众志成城的决心还是感染了他,恨不得多听多看一些。“郭主任,严老师,小伙子,时间也不早了,要不吃完午饭再走吧,我们食堂有北方和川渝来的大师傅,保证能让你们吃到家乡味道。”讨论临近尾声,时间也早过了饭点,造船厂办公室的同志盛情相邀,但郭坤却委婉拒绝。倒不是因为几人不饿,相反早上那点食物已经消耗殆尽,刚才精神专注所以没觉得,现在放松下来反而饥饿感汹涌而来。“我们下午还约了要去纺织科学研究院,那边的同志还在等着我们,实在没时间吃饭了,等我们胜利凯旋,请你们来一起庆功。”返程的客轮上依然江风徐徐,但赵阳的心境却和来时截然不同,他手里拿着郭琨早上就藏在包里的馒头和矿泉水,这便是几人一整天的口粮。对于老一辈的中国野外科学工作者来说,风餐露宿早就习以为常。看着把馒头吃得津津有味的严奇,赵阳第一次意识到去南极开展科研考察绝不是“过家家”,要面对的困难恐怕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下午的行程被郭坤安排得特别紧凑,三人接连又与上海纺织科学研究院、上海羽绒厂的技术人员会面,落实了羽绒服等装备的研制和生产进度。这些衣服看起来普普通通,但为了能够应对南极恶劣的环境且不影响队员们正常开展工作,必须做到保暖、穿着宽松轻便、外不透风、内不逸气等特点,对于面料和工艺的要求其实非常之高。原本郭坤还特别担心服装的问题,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灵活性来保证安全性的备用方案。但这次拜访却听到了好消息,研究院的同志经过无数次的反复试验,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研制出了特殊面料,其质量甚至超过了日本的同类产品。而羽绒厂也已经在加班加点赶制,要不了多久,上千套极低羽绒服和夏考服就能够交付到考察队的手上。等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这个点若是在赵阳出生的小县城早就应该静悄悄了,但无论是四旁的小巷还是外面的大马路,完全一副人头攒动、霓虹闪烁的热闹景象。短短几年的改革开放就赋予了这颗东方明珠崭新的气象,国家的发展成为了老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的最大底气。为什么要费尽力气组织考察队冒着生命危险远赴南极?是因为虚名?还是为了抢夺资源?又或单纯是被欺压多年的中国人民不甘人后的倔强?赵阳现在还分辨不清,但那求索的欲望已然在他的内心深处熊熊燃烧。“小赵,咋发呆呢?今天走累啦?让郭主任去给你弄泡面吃,这家伙箱子里偷偷藏了两大包,整天搞得跟个宝贝一样,今天必须让他出出血……” 第七章 八方来援 金秋十月,北京又到了一日双季的时节。白天还能穿着短袖,晚上却得披上外套,街道两侧的银杏微微泛黄,只待某天机会一到就要给古都穿戴金甲。老沈在食堂吃完早饭,又给还没起床的老婆打上满满一铝饭盒的小米粥,听着屋檐上鸟儿清脆的鸣叫,心情说不出的舒爽。“沈哥,吃过啦?要不你等我去拿两个包子一起回宿舍?”冷不丁的“搭讪”让老沈当场一愣,反复打量了许久眼前黢黑黢黑的年轻小伙才发现竟然是赵阳。“你怎么晒得跟块碳似的?不是和郭老师他们去采访嘛?咋整得跟在沙漠待过一样。”赵阳看了看自己的黑里透红手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手脚麻利地把硕大的背包放在地上,掏了半天才从里面拿出两个盒子。“你别说,还真是去了沙漠那边,甘肃省轻工业科学研究所的同志负责为考察队研制防护乳液和面霜,这就是他们的新产品,保湿能力一个顶,不要说北京这天气,就算在世界上最干燥的南极大陆也管用,这两盒是专门带给嫂子的,放心,我已经自己付过钱了。”老沈拿着沉甸甸的两盒面霜,又瞅了眼瘦了一大圈的搭档,心想穆老在用人上真是英明无比,整个新华社里能把四处奔波的艰苦差使完全当成乐趣的人估计也没多少,而赵阳显然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他和赵阳四个月来第一次见面,走在工字楼前的小花园里,自然是要说一些兄弟间才能说的家里话。“李燕那边没问题吧?一个人在娘家还带着个孩子,我记得你说过她们家的房子挺拥挤的吧?还要和哥哥嫂嫂住一起,真是不容易。”对于赵阳跟队而自己常驻总社负责成稿的分工,老沈多少是有些愧疚的,毕竟之前不管是在广东还是河北,他们两个都是作为搭档共同战斗在一线。可这次赴南极考察不比以往,任务时间跨度长,期间还会进入难以通讯的深海和极地区域。加上不可否认的未知风险和对心理素质及身体状况的硬性要求,社里和郭坤那边经过综合考虑所以才没将老沈也纳入考察队新闻班的名单。其实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在老沈无人得知也不愿让别人知晓的内心深处,曾经是闪过那么一丝庆幸感觉的。比起错过重要任务的失落,不让家里有矛盾,稳稳当当地陪孩子长大才是他更安心的选择。有时候老沈会觉得真正的新闻战士就应该是赵阳这样的,而自己不过是个步入中年的普通人罢了。“是挺不方便的,上海的天气特别潮湿,那石库门的房子还老漏水,之前我送李燕和瑶儿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梅雨季,地板上要放好多脸盆罐子接住屋顶滴下来的雨水,那声音吵得晚上压根睡不着觉。”赵阳还是像平日里一样听不出老沈的弦外之音,他就像个家庭关系的新兵蛋子,脑回路清奇地愣是把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小赵同志啊,说实话我真挺为你担忧的,当初李燕到底图你啥?”“啊?哦,那时候人大搞诗歌创作比赛,我给她写了首情诗还得了奖,嘻嘻,那诗我现在还能背呢,美丽的梦和美丽的你,都曾经那么遥不可及……”“你……唉,当我没说……”许久没回来的房间,有种淡淡的腐朽味道,赵阳放下包把窗户打开,让新鲜的空气驱赶冷寂,往床上一坐,尘烟随之扬起,勾勒出阳光的轮廓。家永远拥有独特的场域,哪怕是再富丽堂皇的宫殿,再魂牵梦绕的温柔乡,都抵不过在自己床榻上小憩片刻带来的舒适与安逸。但赵阳知道这次还是待不了多久,随着千余种建站物资从全国各地通过空运、海运和陆路运输的方式到达上海,中国首次南极考察队的队员们也陆续开始集结。他们将赶赴北京体育学院开展出征前的集中训练,主要项目包括营建、安全、抢险救生、防火灭火、体质训练以及学习《队员守则》和《南极条约》。只有六天的时间,却要把人从内到外“翻新”一遍,训练的强度可想而知,但是体能这一项,就让年轻力壮的赵阳都有些扛不住。为了进一步提升对南极科考的认知和对遭遇困难的心理准备,郭坤还发动了自己的人脉关系网,从日本国立极地研究所请来了前进尔、村越望两名教授,他们详细介绍了日本南极建站和考察的经验,为中国考察队提供了很久价值的帮助。“赵哥,吃橘子,这是我妈从老家寄来的,特别甜。”挥汗如雨的训练后,赵阳正盘腿坐在地上喝水,一声招呼响起,特别年轻的脸庞挂着笑容,手里则是两个硕大的柑橘。来人叫杨明,才20岁,是整个南极考察队最年轻的队员。除此之外他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15岁就考入厦门大学海洋系,毕业后被国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录取,如今担任实习研究员的工作,主要负责大洋生态的研究,是被组织上寄予厚望的栋梁。年少得志,但农村出生的杨明并没有沾染“好高骛远”的毛病,相反比起很多自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很多年的“长辈”更加稳重。可能是因为年龄相仿,他和赵阳颇为投缘,几次训练后便已经哥前哥后地叫着,尤其对赵阳肚子里那些“奇闻轶事”感兴趣,经常趁着休息的间隙来讨教。“哇,这橘子水分真足,替我谢谢阿姨啊。”“吃人嘴短”,在杨明的软磨硬泡下,赵明讲起了自己和老沈在唐山与当地恶霸对峙的经历,到底是新华社的笔杆子,只需要稍加组织语言就能做到跌宕起伏且高潮不断,听得杨明全神贯注,连背后一群人簇拥着走来都没发现。“都聚一聚,武主任和罗主任来看大家了。”领头的是郭坤,作为队长的他平日除了要完成训练,还得兼顾物资筹备和行政对接的工作,可谓是整个考察队最忙的人。有他介绍,三三两两坐在跑道旁的队员们也明白来了大领导,赶紧爬起身子快速列队,那整齐划一的动作简直就是这几天训练成果的最佳证明。两位主任的讲话并不长,除了叮咛嘱咐队员们一定要注意身体安全外,就是转达全国各地人民对于此次赴南极考察的殷切期盼。其中有几件礼物引起了赵阳的注意,一是一大箱信件和红领巾,它们来自各民族的少先队员,郭坤随意拆了一份信朗读,字里行间的希望和鼓励格外真挚,让不少女队员悄悄抹起了眼泪。还有两瓶白莲花酒则是来自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的学生,他代表八三届全体研究生表态,说时刻准备着投入南极科学考察中去。礼物中相对比较“贵重”的是一批手表,表面圆盘上还印着南极洲的地图标记和“海鸥”的品牌名,它们由天津手表厂在短时间内专门设计和生产,并由厂长代表全场职工专程送来北京。另外还有一些书画和雕塑,作者的身份虽有不同,但其中蕴含着的鼓舞和激励却都那么饱满,让队员们的斗志愈发高昂,大家伙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就大干一场。“同志们,这次赴南极开展科学考察工作并建立长期考察站的任务是艰巨的,但就像你们看到的一样,考察队并不是在孤军奋斗,党中央和全国人民都将成为你们的坚实后盾。”“南极的冰雪固然可怕,但八方有援的中国科考队一定能够克服任何困难完成任务,我刚才也和郭队长说了,85年的第十三届《南极条约》协商国会议,我们中国的代表团一定要坐到协商国的席位上去。”在郭坤的带领下,592名考察队队员一起喊响了口号,那声音里充斥着决心和“外国人行我也行”的倔强,与不远处圆明园遗址所代表的屈辱过去对比鲜明。但和此时赵阳的热血喷张截然不同,1200公里外上海弄堂的狭窄小屋中,李燕正遭受着来自至亲之人的冷眼相待。 第八章 家庭会议 李燕她家所在的“新康里”弄堂始建于1915年,和上海大部分石库门房子一样,从设计规划的时候就没考虑过居住的便捷和舒适。青砖交错堆砌,敷衍地用水泥一封就成了隔开不同家庭的薄墙。岁月蚕食,湿气浸润,所以指望这些七十多岁的“老家伙”来守住秘密多少是有些不现实的。只要谁家传出哇啦哇啦的吵架声,前后弄堂基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屋子里普遍酷暑难耐,大家伙就搬出各式板凳和藤椅,往水井旁那么一坐,竖起耳朵找找哪里有骂街的声音,而后迅速进入“场外点评”的角色。今晚新康里弄堂里的“主角”是李燕她家,只见七口人肩挨着肩围坐在八仙桌前,脸色各异,正进行着一场单方面输出的家庭会议。“爸,妈,不是我和国伟不肯让小妹回来住,只是这家里地方太小,小飞现在又是升学的关键时候,自己没个安静房间会影响学习的。”开口发难的女人叫阿红,三十来岁,眉眼尖锐,说起话来嘴角总是忍不住下弯,透露出一股子刻薄。作为李燕亲哥哥李国伟的老婆,阿红在弄堂里惯以泼辣刁蛮著称,什么叉腰骂街和往别人屋子里泼脏水都是拿手绝活。谁要是敢在背地里说一句坏话或是占点便宜,她能撕破脸皮吵得天翻地覆,所以哪怕是最流行嚼舌根的弄堂,也没多少人愿意触阿红的霉头。夫妻之间一般一个强势,另一个就会相对软弱。李国伟在家里属于老婆让他站着就绝不敢坐下的角色,现在阿红当着父母的面直接攻击自己的妹妹,他也只能像个闷葫芦那样坐着一声不吭。“爸妈年纪大了,只能住一楼的客堂间,三层阁本来就小,我和国伟两个人走个路都要弯腰,小妹你做姑姑的总不会去和自己侄子抢床睡吧?咱家就小飞一个孩子,要是影响了他学习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阿红的眼睛始终竖在那,一边说着咄咄逼人的话,一边把视线轮番扫过李国伟和两位老人,她甚至连看都没看李燕一下,就好像这个当事人的意见最无关紧要。“嫂子,我不会待很久的,赵阳他这次是被国家征召去南极采访,的确是没办法了我才会把瑶儿带过来住,就半年时间,等明年开春考察队回来了我们就走。”李燕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深知这时候如果和阿红爆发争吵反而会让事情变得难以收拾。“南极又不是崇明,要跑到地球那一头去了,说半年就半年啊?小妹,不是嫂嫂说你,有时候也不好太惯着赵阳,哪有自己女儿刚出生就扔给娘家来管的道理。”“他虽然学历高,但你也是大学生啊,说难听点还是个孤儿,没爹没妈的,咱家哪点不比他强,按我说当初就应该来上海工作,也能找个单位管吃管住的好吧。”阿红完全就没把李燕的自尊放在心上,那话语是越说越难听,几乎上升到了人身攻击的地步。“行了,燕子要住就住,让小飞来客堂间学习就是了,睡觉可以睡在二层阁。”李家父亲实在看不得自己女儿被欺负,气得浑身发抖的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似乎是想用气势吓退儿媳。可阿红哪里是这么容易缴械投降的主,她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双手叉腰,深吸口气就是火力全开。“怎么学?天天有人窜门借道的,妈下午还要在后客堂搓麻将,稀里哗啦的吵也吵死了,而且学校老师都说了,小飞现在一定要保证好休息,二层阁那味道一闻就想吐,晚上怎么睡?”“好啊,你们都心疼小妹,就没人心疼我和小飞吗?难道小飞不姓李吗?李国伟,你他妈不要这时候给我装哑巴,这家你还管不管?小飞还是不是你儿子?”阿红就感觉受了天大的委屈,句句上纲上线,声音震天动地,恨不得让整条弄堂的人都听到。“爸,妈,算了,我和瑶儿住二层阁吧,反正孩子还小,就是睡个觉的事情。”看到两个老人在那唉声叹气,又瞅见自己亲哥哥的窝囊样,李燕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不知道自己的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房产证上的名字都姓李,却要听着一个“外人”发号施令。李燕不愿去和阿红再做争执,她现在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赵阳能早些从南极回来,然后带着自己和女儿赶紧逃离这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小楼。上海的秋老虎凶猛无比,哪怕是在深夜依然闷热到连空气都是粘稠的。兴许是太过难受,平时乖巧的瑶儿也哭闹起来,李燕赶紧爬起身子把她抱在怀里,但不管怎么哄都没法起效。二层阁本就是为了解决住房空间不足的产物,总共就一米多一点的层高,压根就没法直立行走,更不能开窗透气。 第九章 出征序曲 “这么紧张啊?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去结婚呢,回头看来我得给小李告告状。”宽敞明亮的过道里,赵阳像站军姿一样把身体绷得笔直,那满脸严肃的表情惹得严奇都忍不住走过来开起了玩笑。“哎哟,严老师,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这可是人民大会堂,能不紧张吗?”就在结束集中训练的当天下午,中国首次南极洲考察队全体队员和南大洋考察队、“向阳红10”号船及“J121”船的代表在人民大会堂集结,中央重要领导人将接见他们并作出重要指示。如此荣耀,也难怪赵阳会表现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不光是他,绝大部分队员其实都是第一次步入大会堂,那股子自豪和热血根本就克制不住,把每张脸都染得通红。简单的列队之后,大门便被推开,随着四周的掌声响起,赵阳看到了几张过去只在时政部素材里见过的面孔,之后没有繁文缛节式的长篇大论,走在首位的领导开口第一句就让他有些意外。“刚才武主任和郭队长已经向我介绍了大家的准备情况,说实话,很骄傲也很欣慰。”“极地的考察不仅仅是科学工作,它也关乎着我们国家的方方面面,应该进入这个领域,但从现在看来我们的确晚了,要补上这一课。”“这是我们第一次派出这么大规模的南极考察队,没有可以参照的经验,可能会遭遇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但这一定会成为很好的开端,我们没有什么野心,就是增长这方面的知识,了解地区,为人类和平事业做出贡献。”“党中央对于你们只有一点要求——团结一致,然后平安回家。”赵阳设想过很多次今天的接见,无不热血澎湃,激情高昂,但领导这最后一句“平安回家”却以预料之外的方式让他实实在在破了防。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艰巨任务,队员们在平日的交谈里提得最多的是南极一望无际的美丽雪原,是憨态可掬的帝王企鹅,是为国争光的义不容辞。所有人都非常有默契地“忽略”了这片冰封大陆的危险,可事实是几乎每年都会有科学工作者在南极陷入险境甚至丢掉性命。有些愿望考察队的队员们不能提,但却真真切切刻在所有爱他们与他们所爱之人的心里。完成任务,平安回家。今晚的夜格外热闹,中国著名的书法家、画家、电影演员和歌唱演员们齐聚一堂,他们要与南极洲考察队的队员们联欢,也是为这些英雄们送行。谁说搞科研的就都是木头疙瘩,相反他们“追起星”来更加疯狂。赵阳就看到严奇和杨明两个人像跟屁虫一样围着卢光照大师,对那副现场泼墨写就的《立鸿浩之大志》更是爱不释手。还有李谷一、刘秉义、闵鸿昌等歌唱家一展歌喉,优美激昂的旋律引得队员们纷纷叫好。当然最具人气的还是电影演员古月和王铁成,他们分别模仿了毛主席和周总理在50年代的一次讲话,音容笑貌极具感染力,直接将整场联欢晚会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这一晚大家都敞开了心扉,笑声、鼓掌声、欢呼声那大大屋子整个填满,就连最严肃的科学家也会手舞足蹈。多日积累起来的压力得到了释放,因为所有人知道等喧嚣散去,太阳升起,他们就要告别祖国和家人,一头扎进波涛汹涌的大海,去往神秘未知的白色极地。赵阳可能是考察队里最早一批前往出发地上海的人,他和郭坤还有严奇一起在联欢结束的当晚就坐上了飞机。等降落后也只是在招待所随便对付了一觉,天才蒙蒙亮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黄浦江畔的码头。“向阳红10号”船和“J121”船都空间有限,五百多吨的建站物资,体积大小不同,功能用途各异,还要考虑在登录建站中需要的先后顺序,所以如何装船成了大问题。郭坤和考察队几个班长早早就制定了详细的方案,但真到了实际操作中还是问题不断。尤其是最关键的精密科研仪器和大型机械上,接连出现了空间预留不足、加固方法效果差、器材分类混乱和人手严重不足等情况。这使得整个装船过程大幅超时,眼看距离出征起航仪式越来越近,郭坤也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郭老师,冰库的作业基本完成了,南大洋考察队几个实验室的布置也很顺利,但建筑材料的装船进度还是慢,主要是体积重量太大,我们预先准备的几个加固方案都不适合,只能现场一边评估一边调整,所以速度根本提不起来。”赵阳气喘吁吁地走进餐厅,一屁股坐在郭坤的对面,虽然已经是11月份的天气,但密闭的船舱还是让他满头大汗,隔着几秒就要拿起挂在肩膀上的毛巾反复擦拭。要赶在20日前完成所有的物资装船和准备流程,考察队不得不与时间赛跑,所以就连作为记者的赵阳都被分派了任务,负责统计各个区域的工作进度。 第十章 告别祖国 1984年11月20日,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江畔汽笛长鸣,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前来欢送的领导、嘉宾、各界人士和亲朋好友们欢聚在码头上,大家握手拥抱,彼此说着鼓励和祝福的话。面对未知但伟大的行程,每个人都在真情流露,有的因为不舍而偷偷抹起了眼泪,有的则是骄傲地在爆竹声里开怀大笑。水面上停着两艘高耸的巨轮,不管是“向阳红10”号还是海军“J121”船都被整备一新,它们英姿勃勃,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和很多考察队队员的家属一样,李燕早早就抱着瑶儿来到了码头,登记完信息后便在海洋局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进入了观礼区等待。初冬的江风有些凉,吹得小宝宝的脸蛋红扑扑的,她只得把自己精心挑选的绒线围巾解下来包在女儿的身上。时间就在家属们的翘首以盼中一分一秒过去,随着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多,主角们终于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闪亮登场。“赵阳,赵阳,在这呢!”将近六百号的队员,李燕却能一眼就找到自己的丈夫,她努力抬起胳膊挥舞,但呼喊却被四周的喧闹完全盖住。想要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往前挤那更是不可能,人群呼的一下就把母女俩挤到队伍最后,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身影渐渐模糊。“燕子,瑶儿!”正当李燕心急如焚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臂却突然拨开了人墙,赵阳终究还是看到了妻子,他和郭坤打了个招呼便提前脱队,努力开出一条“小道”,然后将自己深爱的两个女人拉到了身边。“你怎么黑了那么多?好像还瘦了点,考察队的伙食不好吗?”李燕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这是她近两个月来第一次和赵阳见面,在石库门小楼里受的那些委屈,每个辗转难眠无法入睡的夜晚,还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思念都化为了哽咽后的一句玩笑话。“批给我们的伙食费其实挺多的,但实在没空吃,本来前几天说好给你电话来着,但一忙就到了晚上,你们弄堂里的电话亭子关得早,总是凑不上时间。”赵阳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他每次在李燕面前爽约都会不好意思地做这个动作。这几个月里一直跟着考察队东奔西走,根本就没有打电话的固定时间,加上新康里的公用电话亭离着李燕家挺远,每次让传话员去喊都要等上好久,所以久而久之两人的联系也就越来越少。对于这种情况,李燕表现出了充分的理解,但在充斥着欢声笑语的码头上看着妻子和女儿,赵阳的心里却猛地涌上一股内疚之情。“你先去吧,今天来的都是大领导,到时候讲话了郭老师找你找不到,我和瑶儿会照顾好自己的。”眼看着大部队已经走远,李燕也不敢再拖着,她低头抹了下眼角的泪痕,催促着自己的丈夫赶紧先去办正事。赵阳又何尝不想留下来陪妻子说说话,但今天的场合又如此特殊,儿女情长似乎也只能暂放一边。“你带着瑶儿先在这休息会,等起航仪式结束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来找你。”抓紧最后的时间亲吻了自己的妻子,又捏了捏瑶儿可爱的小脸蛋,随后赵阳便转身快速追上了大部队。时间来到上午九点,在嘹亮的鼓号中,中国首次南极科学考察队的出征仪式拉开帷幕。武主任和罗主任一左一右捧着块沉甸甸的金铜匾额来到考察队队长郭坤的面前,匾上镌刻着一行熠熠生辉的大字——为人类和平利用南极做出贡献。这句话出自某位国家领导人之手,也代表着全国人民对于这支考察队的厚望。授予仪式还在继续,五星红旗、中国首次南极考察队队徽,紫铜镀金的中国南极长城站站标被一一转交到了郭坤的手中。如此荣耀时刻,自是让围观的嘉宾和亲属朋友们欢呼雀跃,掌声从头到尾就没有停下过。抱着瑶儿的李燕也还是没忍住想看一眼赵阳的冲动,她努力想要往前挤一挤,最后在几个好心同志的保护下终于来到了前排。此时所有的考察队队员排成了整齐方阵,站在台上朝着人群微笑挥手。朦胧的雾气中,赵阳和李燕的视线交汇,两人的双眼都骤然明亮,他们努力向对方说着什么,但从江上刮来的风却把那些个音节尽数吹散。距离原定的起航的时间越来越近,赵阳终究还是没找到机会再和妻子见一面,也没能跟自己睡得正香的女儿好好道别。身着统一红色考察队制服的他紧跟大部队的步伐,快速上船并进入了工作岗位。手里的相机不断闪烁,和新闻班的同志一起,赵阳要将码头上的美好画面尽力保存。但他多少还是有些私心,镜头在人群里来回扫过,希望能找到妻子和女儿的身影。或许是老天都想为这段朴实纯真的爱情拍手鼓掌,当李燕闯进画面,一条红色彩带恰好被风儿吹过了她的脸庞。赵阳下意识地按动快门,将这醉人的景象定格。眼泪再也止不住地从两人的脸颊滑落,他们用尽全力朝对方挥动胳膊,想要将万千思念都一并诉说。这一别再相见,是来年春暖花开。这一别再相见,瑶儿在蹒跚学步。这一别再相见,必是胜利凯旋时。“中国首次南极考察队准备完毕,请示起航!”“同意起航!”“各就各位,起航!”最后一根缆绳被水手们拉起,连接码头的跳板被缓缓收回。汽笛声响彻在黄浦江的上空,“向阳红10号”船与“J121”船徐徐启动,载着592名英雄向祖国郑重告别。他们肩负着改变国家极地事业格局的重任,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誓死决心,迎着惊天骇浪和刺骨冰冷的冰与雪,要在全世界的瞩目和质疑下,为中国人争这一口气。 第十一章 锚地减员 从码头出发,“向阳红10”号船和“J121”船并未直接从出海口直奔大洋,而是按照计划先驶入了宝山锚地。所谓锚地,是指供船舶在水上抛锚以便安全停泊、避风防台、等待检验引航、从事水上过驳、编解船队及其他作业的水域。而考察队在这里暂做停留有四个目的:一是补加油和水;二是做思想动员;三是安排布置航程中的工作和注意事项;四是对两船装载物资的加固进行检查、再加固。为期一个多月的航程,跨越一万海里以上的汪洋,任何程度的细致准备都不为过。但哪怕对风险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认识,赵阳也没想到船还没驶出长江,队伍就已经出现了减员。“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紧急吗?我刚看刘医生动员会开到一半就冲出去了。”抱着笔记本走出会议室的赵阳满脸疑惑,恰好看到杨明从面前跑过,赶紧一把拉住对方想问问情况。“轮机室有人晕倒了,我想着该不会是中暑了,就打算拿两瓶盐汽水过去。”杨明模模糊糊的解释让赵阳更是一头雾水,但心里的某根弦却突然紧绷了起来。作为新闻班的记者,赵阳的任务就是去记录整个南极考察过程中的一点一滴,不光是胜利与成功的瞬间,也包括遭遇的突发意外和险情。这些或文字或影像的材料不仅仅会以新闻报道的形式与全国人民分享此次破冰之旅,同时也能够为后续奔赴极地开展工作的同志提供重要的参考和信息。所以赵阳完全没有犹豫,对杨明喊了句“我也去”后便迅速下到了自己的舱房,拿起照相机和笔记本,两人再一起朝着轮机室跑去。“向阳红10号”是我国第一艘万吨级远洋科学考察船,船体长度达到了156.2米,而轮机室所在的位置距离船员生活区隔着好几层,所以等赵阳和杨明跑到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小马护士,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是中暑吗?严不严重?杨明拿了两瓶盐汽水,你看用得上吗?”赵明急着打探“情报”,却被医疗班的护士马舒舒拦在门外,只能把内心的焦急转化成连珠炮式的提问,但显然面前这个非常年轻的漂亮姑娘并没打算回答。“一个个的别都跑过来凑热闹,影响了医生给老李看病,到时候郭队长都得给你们记处分。”马舒舒和赵阳在新华社的搭档老沈是同乡,完美继承了重庆妹儿的泼辣劲,得到医生命令的她“一女当关,万夫莫开”,把“好事者”统统挡在了门外。“我是新闻班的,放心,不进去,就问问情况,记录下来的资料到时候都要整理归档的,这也是我的工作任务。”赵阳和马舒舒年龄相仿,虽然还不怎么熟悉,但这时脑筋急转,很快便想出个合理的说辞,希望借此从对方的嘴里挖出点讯息。马舒舒终究还是经验不够丰富,被三言两语就唬住了,稍加犹豫最后还是拉着赵阳的袖子躲到角落,看了看没人跟过来才悄悄开了口。“老严不是中暑,轮机室都有冷气的怎么会中暑呢,刘医生觉得多半是轻微脑溢血,估计坚持不住了,得赶紧送医院。”“唉,这事可不能往外说,多影响士气啊,不过也真是奇怪,明明大家出发前都做过详细体检的,怎么还没出发呢就倒下一个。”“你说会不会是老严上船前拜错了神仙?他这人老迷信了,呸呸,我瞎说的,你当没听见,郭队长他们最见不得这些牛鬼蛇神的事情。”忍着“秘密”在肚子里其实也是一种煎熬,赵阳的出现让马舒舒有了“一吐为快”的理由,足足碎碎念了好几分钟,那表情别提有多畅快。“这事的确要严格保密,去趟南极本来大家就紧张,稍有点风吹草动说不定就会动摇军心。”赵阳此刻也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一是非常担心老严的病情,二来也为这起突发事件给整个考察队所带来的未知影响而忧虑。其实按理说这些都应该是像郭坤、严奇等“领导”考虑的事,还轮不到新闻班的一个记者来紧张忐忑。但自从在澳大利亚的会议上与极地科考结缘后,赵阳就看到了太多这个领域里的“酸甜苦辣”。外国人的轻视、相关技术的落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等等等等……时至今日,赵阳早就将出征南极当做了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和使命,就和考察多其他普通队员一样,哪怕只是螺丝钉,也会心系这台“机器”的安危。“队长来了,大家都让让。”郭坤终于“姗姗来迟”,他今天和张船长一起去找锚地管理的同志协调补水补油的进度,两人才刚上岸就接到了有船员晕倒昏迷的消息,于是心急火燎地再往回赶,一来一去花了不少的时间。如赵阳所料,郭坤第一时间“遣散”了围观的所有队员。他自己钻进轮机室和医疗班的同志了解了下情况,确定移动不会对老严造成二次伤害后便当机立断,快速安排了小艇把人送上了码头,交由地面医院的同志接手开展后续的治疗。一场突发事件似乎就这样尘埃落定,但船上的“谣言”却已经开始愈演愈烈。赵阳晚上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还亲耳听到几个房屋建筑和后勤班的队员在聊“八卦”。有说老严之前能通过体检进入考察队是走了“内部”关系;还有说船上跟队的医生怕担责任,不敢治疗,所以才紧急把人送去地面上的医院。最离谱的是有个福建籍的年轻船员,信誓旦旦地说老严出发前肯定哪里冲撞了妈祖,所以才会被降下惩罚。很难相信这些嚼舌根的人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各领域佼佼者,他们受过专业的训练,也熟读规章守则,但却依然无法避免用“低级趣味”的玩笑话来填充枯燥的船上生活。赵阳在大学的时候辅修过一些心理学知识,他知道现在考察队还没正式出海尚已如此,等真进入了一望无际的大洋,那种空旷寂寥所带来的压抑感更会在看不到的地方折磨着队员们的情绪。“这样不行,到时候会出大问题的,我得去找郭老师汇报下情况。” 第十二章 每日通讯 船员生活区位于“向阳红10号”的尾部,从起居甲板到艏楼甲板总共五层。为了满足远洋航行和极地科考的特殊功能需要,造船厂对布局做了相当程度的调整,缩小部分舱室的面积,增加了娱乐室、多功能室等区域,目的其实就是为了保障队员们能够有压力释放和情绪调节的场所。郭坤作为队长,他的房间位置却并不好,一张床、一张书桌、几个矮柜就是全部摆设,在舱壁上有一扇焊死的圆形小窗,这就是唯一连通外界的渠道。“赵阳?来得正好,我和老罗正好在商量搞考察队内部每日通讯的事情,思来想去觉得你最适合这个任务,怎么样?坐下谈谈你的意见。”赵阳刚敲了第一下门就得到了回应,进去后才发现新闻班的班长罗宇也在。“哈哈,别看这小伙子年纪不大,但要论纪实报道的经验,在整个新闻班里也是最丰富的,我赞同,就由他来负责将每天考察队的各类情况汇总整理成通讯稿,然后在全队内部播报。”发出爽朗笑声的罗宇曾经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等多家机构担任过重要岗位,并参与了中国第一颗氢弹空爆实验、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强优势籼型杂交水稻培育等历史性事件的报道工作,在世界科学新闻领域都享有相当程度的美誉。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当得知要组建队伍奔赴南极建立考察站的时候,他还是主动请缨,希望为国家极地事业的突破做贡献。“郭老师,罗老师,搞内部的新闻简报没问题,之前我在新华社也干过,但在这之前我有些情况想先汇报一下,是关于老严……”赵阳心急火燎,完全没在意领导们突然给他加了活,而是一字一句地说起了餐厅里的那些闲言碎语。“如果对于这些谣言不加以控制和澄清,到时只会越传越离谱,不但增加了大家的负面情绪,甚至还会严重影响工作上的积极性,所以我建议还是不要封锁老严病情的消息。”赵阳一股脑地把心里的话直接说完,而后便是一阵后怕和忐忑。后怕的是自己这种背后“打小报告”的行为会不会更加影响队伍团结;而忐忑则是因为当着领导的面越俎代庖好像犯了某种“职场大忌”。“怎么样?我就说这小伙子和别人不一样吧?”郭坤完全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而好像早有预见,一边咧着嘴露出“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一边冲着罗宇说道。“确实有股子犟劲,是个做新闻的好苗子,看来这趟回去了我得找穆老说道说道,如果新华社没合适的岗位不如让给我们解放日报来培养。”识人的本事靠不了天赋,只能依赖常年的经验积累。而郭坤和罗宇显然属于拥有这种能力的人,眼前意气风发的赵阳让他们多多少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所以也愿意以前辈的身份出手提携。“赵阳,刚才医院已经来了消息,说老严的突然昏迷的确是因为轻度脑溢血导致的,在请示过相关领导后,队里已经决定同意他提前离队。”郭坤的话并未给赵阳解惑,但他刚想继续开口却被对方的手势止住了话头。“出了这样的事情的确很让人惋惜,我们也知道队里已经传出了一些谣言,之所以还没有将真实情况公布,是因为对于这类突发事件需要严格按照之前制定好的预案来执行,这是以后面对更大挑战时整个考察队能够平稳有序的基础。”郭坤说的话其实就印在南极考察队的队员守则上面,那本厚厚的册子里光是各种情况下的预案和执行流程就有好几十页。集中训练的时候每一位队员都将其熟读过,但如今整条船上恐怕都没多少人相信这些条条框框真的会被一字不差的执行,就连赵阳也不例外。“队里通过紧急会议决定,老严这件事不但不能隐瞒,还要做到广而告之,帮助大家建立足够的风险意识和心理防线,为之后进入深海大洋以及登陆南极做准备。”“而且不光是这次,之后新闻班会负责每天发布一通讯息简报,将前一日考察队内的重要事件筛选编辑后向全体队员发布。”郭坤笑容满满,到这时候赵阳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想法和领导交代的任务原来不谋而合,当即心中涌上一股激动之情,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高昂了几分。“小赵,我跟郭队长的意思呢,在船上航行的这段时间里暂时就采用黑板报的形式来做每日通讯,内容方面交给你,美工的活由医疗班的马舒舒来负责,她之前在美术学院待过,有一定的基本功。”“当然,这是额外的任务,你原先在新闻班的工作也不能落下,所以不用这么着急答应下来,有任何困难或者想法都可以向我和郭队长提。”罗宇的补充恰到好处,彻底打消了赵阳心里的“犹豫”,他猛地站起身子,把背绷得笔直,用像是“发誓”的语气表示自己一定会克服困难完成任务。一场谈话圆满结束,第二天中午,由赵阳撰稿,马舒舒绘画的南极考察队每日通讯黑报班正式亮相。老严“光荣”退队的报道出现在了板报的显眼位置,配上一幅趣味插画,让原本有些伤感的事件变得俏皮起来。为了这幅画,赵阳“哄”了马舒舒很长时间。 第十三章 亲情漩涡 对于赵阳和李燕的这桩婚事,李家当初就极力反对。80年代上海小姑娘的择偶标准讲究“三高五员”,三高指的是:长得高,学历高,收入高;而五员则是:相貌像演员,收入像海员,身份是党员,身体运动员,在家服务员。当然这只是坊间的玩笑话,但却依然能从中窥得当时上海婚恋市场的冰山一角。赵阳虽然是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材生,外貌条件也非常不错,但他有一个彼时绝大部分上海女方家庭都难以接受的硬伤——父母早逝。没有双亲,就代表没有帮衬,无法在以后的家庭生活上施以援手。加之赵阳本就不是出生在大城市,老家县城那除了有一间根本不值钱的土房,就是一大堆“穷”亲戚。就算他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进入了新华社工作,但这种体制内的岗位都面临着收入不高、晋升缓慢的缺点。按照阿红的说法就是:别看赵阳乓乓响一个大记者,每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天不着家,但其实还没上海一个普通卡车司机挣得多。相反李燕的家境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比下还是绰绰有余的。她的父母都是铁路系统的职工,工资一般但福利待遇极佳。在新康里弄堂绝大部分小楼都需要挤进四五户人家甚至更多的时候,李家就能独占一户,居住条件可以说是相当优渥的。李燕和哥哥李国伟的童年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但两兄妹的成长经历却大相径庭。一个品学兼优,成绩名列前茅,全国恢复高考后顺利考入人大,成为了弄堂里人尽皆知的“出息女儿”。另一个则只能用平庸来形容,初中勉强毕业后就进入社会,在货运站、汽修厂当过多年学徒,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若不是靠着父母的老关系在国营饭店当了个服务员,李国伟很难说有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更不要提娶妻生子的事情了。相对丰厚的物质条件基础让这一家人的生活始终波澜不惊,所以很多价值观上的矛盾也在平和的日常中被悄然忽视。随着李父李母的日渐年迈,随着泼辣计较的阿红嫁入家门,随着李燕为了赵阳执意要留在北京工作。保持了很多年的平衡被骤然打破,争执与算计在这栋近百年历史的石库门小楼里愈演愈烈。在如此背景下,赵阳作为毛脚女婿的第一次上门之旅显然不会顺利。纵使已经按照习俗痛下血本准备好了上门“四大件”,也就是金华火腿、两条中华牌香烟、一只奶油蛋糕和两瓶五粮液。但刚进门的赵阳依然被阿红使了个下马威。这位嫂嫂拿着个簸箕和扫帚站在客堂间外的小天井里,把地上的灰弄得到处都是,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说要把“脏东西”都扫出门去。李燕当时就想发飙,但却被赵阳拽住,他没爹没妈,从小受到的白眼不计其数,对人情冷暖更是习以为常。门不当户不对本就是事实,只要能顺利娶到老婆,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但赵阳似乎还是低估了自己的不讨喜,一场原本应该其乐融融的饭局始终以非常拧巴的状态进行着。就好像一般为了接待毛脚女婿,丈母娘一般会端上来一碗“糖汆蛋”,其实就是荷包蛋加白糖或者红糖煮。碗里有几个蛋,就代表对女婿有多喜欢。而李母准备的“汤羹”里去只有糖水没有蛋,这几乎已经是打了明牌,表示我们家不欢迎你这个女婿,也不打算为你们这段感情送上祝福。这在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的上海家庭极为罕见,加之饭桌上没有熏鱼也没有酱鸭,更不要提什么红烧蹄髈和松子桂鱼这样的硬菜。清汤寡水,索然无味,也让李燕一家的态度不言而喻。这次的经历给赵阳带来不小的“创伤”,就算后来李燕以断绝家庭关系相逼让两人结了婚,这根名为“屈辱”的刺还是深深扎在了他的心里。李燕深知赵阳骨子里的要强,也明白断无可能和睦相处,所以才会在大学毕业后坚持留在了北京工作。相隔千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探望联系,很多矛盾也就渐渐藏了起来。瑶儿的出生所带来的喜悦更是冲淡了生活里的磕磕绊绊,一度让李燕忘记了自己结婚当天嫂嫂阿红所说的那些“难听话”。她原本以为能够一直这样安稳下去,让时间冲淡父母兄嫂的偏见。但当赵阳接下了远赴南极的任务,自己还在生完孩子后的恢复期,襁褓里的瑶儿又嗷嗷待哺。各种困难接踵而至,回来依靠家庭和亲情似乎成为了李燕无奈之下的最佳选择。但人心的恶又岂是她能想象。“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让小妹每天帮着一起照看早餐店,这样一来可以贴补下家用,二来也能让我腾出手来多辅导小飞的功课。”阿红在晚饭桌上提出计划的时候,李燕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李国伟在国营饭店当上服务员后,阿红就想着办法想从这个肥缺岗位上再捞点油水。恰好有次店里改造,在侧面多出了半个门面,领导便把这小小五个平米的地方改造成了早餐外带窗口并打算承包给困难职工家属。此等好事自然是没逃过阿红的眼睛,她逼着李国伟到领导面前又是卖惨又是撒泼,愣生生挤走了好几个家里比他们艰难很多的老职工,成为了这间微型早餐店的主人。低廉的成本,稳定的客源,的确在一开始的时候让阿红赚了不少钱。但每天两三点就要起床做准备工作,这让养尊处优的她很快就受不了了,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点心出品的质量也每况愈下。毕竟是顶着国营饭店的招牌,老是这样肯定不行。领导委婉地找了李国伟,说是如果再没法提升口碑,店里打算就干脆把这早餐档口给撤了。摇钱树岌岌可危,阿红自然着急,但懒惰可不是随便能甩掉的毛病,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李燕带着瑶儿回上海住了。原本阿红是不愿意家里多个“外人”的,毕竟挤占的房间原本是属于她的。但那天在饭桌上又是耍狠又是哭闹都没能让李家二老妥协,于是阿红便动起了其他坏心思。“住我的屋子,睡我的床,那让你帮我照看早餐店总没毛病吧?”阿红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今天向李燕提出要求的时候,她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这怎么行?小妹她刚出月子,身体还虚着呢,哪里能起早贪后去干那些重活。”李国伟虽然软弱,也看不惯李燕和赵阳的这段婚姻,但骨子对亲妹妹并非全无关心。“李国伟要你讲?我难道没生过孩子吗?我会不知道能干哪些活?小妹,以后就早点起床,帮着嫂子和面煎饼就成,其他都不用干,最多……最多再剁个肉馅……还有记账算钱,你是念数学的,这些应该都是小事。”阿红的早餐店里一共就卖那么几样点心,结果个个要让李燕搭把手。这种工作量不要说一个刚生产不久的妇女,就算是精壮小伙来恐怕都得被榨得干干净净。“阿红,你不要太过分!”李父的声音明显带着怒火,他同样不喜欢赵阳这个女婿,也为李燕的执拗生过气,但说到底还是想要护着自己的女儿。“是呀,阿红,燕儿身体还没好透,你要实在觉得太累,要不就咱把早餐店关了,我让你爸再给你找个轻松点的活。”李母一边拍着老伴的后背,防止他再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要靠速效保心丸救命;一边苦口婆心地冲着阿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阿红本就是好吃懒做的主,去正儿八经的单位里坐班更是非她所愿,于是眼珠子咕噜一转,立马便祭出了这么多年在李家一直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我倒不是舍不得早餐店,跟着国伟吃点苦也没啥,但小飞现在可是关键时候,要是学习跟不上,以后就没办法像小妹这样考个好大学,那一辈子也就完了。”“李家就一个孙子,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这个做妈妈的就是拼了命也要让他过得好。”姓氏的传承,香火的延绵,这放在中国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头等大事。阿红完全摸准了李家父母的软肋,当每每出现意见相左的时候,她就会及时搬出这把“万能钥匙”,总能通往心想事成的对岸。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第十四章 台风袭来 碧海蓝天,一望无际。两艘万吨巨轮前后错开,一左一右闯进了浩瀚的太平洋。“赵阳,你不去甲板啊?他们说今天的晚霞特别漂亮。”马舒舒路过活动室的时候看到赵阳还在“每日通讯”的黑板上写写画画,不禁有些疑惑,明明第二天就要擦掉重写的内容,何必一直要翻来覆去地改呢?赵阳又何尝不知道板报的时效性,但茫茫征程,船上的伙伴们能够与外界联系的渠道几乎没有。大家伙每天就指望着从黑板上知道点队里或是国内的新讯息,作为撰写者,他有责任建立起这座桥梁。哪怕下一分钟就要抹掉粉笔字,也必须保证传达信息的准确性,这就是一名新闻工作者的职业素养和底线。“但真的好想去看落日啊,说不定能拍到几张绝美的照片。”赵阳心痒难耐,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黑板报的修改,随后便提着相机直冲上层甲板。当推开舱门的那一刻,橙黄色的光如瀑布般涌入,立马就迷了眼。赵阳不敢耽搁,他知道这美景转瞬即逝,逆着光迈开步子,一头扎进余晖。甲板上已经站了很多人,大家三三两两倚靠在船沿护栏旁,落日的华彩模糊了他们的身形,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个的剪影。天空与海面都被染成了金色,尽头还有几朵云彩在锦上添花。年轻的队员们嬉戏打闹,这是他们上船后稍有的放纵时光。年长的则大多静静地遥望远方,他们或许在憧憬抵达南极的胜利时刻,也可能只是思念家乡。绚丽而又平和的画面让赵阳心神激荡,他一味地猛按快门,试图把这份大自然的馈赠保存在相机里。烦恼啊,就让海风全部带走。美梦啊,就在此刻全都成了真。回到房间里的赵阳久久无法平复,他来回踱步,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躁动,披上衣服回到那块写着“每日通讯”的黑板前。只是没想到马舒舒也在,女孩额前挂着还没来得及梳理的乱发,她全神贯注,竟是把刚才的景象用粉笔涂成了画。黑板会被擦掉,但记忆永远璀璨。某个不知名的诗人说过:“最美的是大海,最可恶的也是大海。”离着轻松写意的傍晚才不过几个小时,紧张的气氛便布满了“向阳红10”号船。赵阳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看了眼手表,发现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自从担负起“每日通讯员”的身份后,他就被授权可以参加考察队的所有会议。平时基本上都是新闻班先拿到日程安排,再有罗宇提前来通知。但今晚不同,副队长张松直接敲响了房门,脸色严峻,说了句“有紧急会议”后便急匆匆地跑开。赵阳心中忐忑,但也不敢胡乱猜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会议室,才发现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很多。“气象班怎么说?台风的路径确定了吗?”“让通讯班和北京连线,每过五分钟汇报最新情况。”“让医疗班和后勤保障班提前待命,一定要以队员们的安全为重。”会议室里人声鼎沸,整条船上最“位高权重”的几乎都到齐了。郭坤和张船长正盯着张卫星云图用极快的语速交换着意见,而其他人也是个个步履匆匆,神色紧张。赵阳意识到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预料之外的危机,但一时间又找不到人来问。就这么在原地站了十来分钟,最后还是另一位副队长董乾明发现了他,于是便抽空跑了过来,用简短的语句把情况介绍了个大概。就在半小时前,气象班观测到今年的第19、20号台风的行进路线突然发生改变,与“向阳红10”号船和“J121”船的原定航线出现重合。尤其是19号台风,在受到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的影响后被压向了菲律宾的东部,但它并没有减弱,而是达到了阵风12级的强度,又以10节的速度完成了360度转向,径直朝着考察队扑来。加上新生成的20号台风,一旦船队与它们遭遇,很有可能会同时面临巨浪、暴雨、狂风的多重威胁,情况可以说是岌岌可危。“卞班长,气象班这边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术业有专攻,哪怕是郭坤和张船长这时候也不敢贸然做出决定,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始终坐在远端翻看着最新气象图的男人。卞林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的食指不断敲击着桌面,足足思考了好几分钟后才猛地站起身子。“现在有四个方案,第一个,按原计划航线航行,两船慢速通过宫古水道,驶入太平洋。但从云图上来看,第19号台风的运动没有规律可循,存在需要正面抗击的风险。”“第二个方案,避风锚泊,等台风过去后再起锚出发,这个方案对安全有绝对的保证,但是要等多久,会不会影响后续的其他计划,全都是未知数。”“三,我们驶向冲绳岛,利用那边的海域和台风周旋,但同样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而且能不能完全避开台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后一个,重新制定航线,我的建议是由原来的宫古水道改为从日本的吐噶喇群岛的宝岛和横当岛中间穿越,进入太平洋后直接插向关岛以南,再回归预定的航线。”卞林的专业水平极为强悍,在全中国也属于最顶尖的那几个,这得益于扎实的理论知识基础和千锤百炼的实战经验,所以才让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当下可行的方案全都摆在了郭坤和张船长的面前。决策时刻无疑是最难熬的,这不仅仅决定了这趟南极破冰之旅能否继续下去,也关乎着两条船大几百号人的生命安全。“张船长,我建议选择四号方案,虽然会比原定计划多航行两个小时,但能够最大程度避免台风的袭击,保障船体、物资和队员们的安全。”郭坤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在详细研究了各个方案的差异后,他快速做出了建议。最终决定权还是交到了“向阳红10”号船的船长张向晚的手上,如此沉甸甸的责任让这位多年的“老水手”都有些难以抉择。但台风不等人,在又一次充分权衡利弊后,第四号方案被决定实施。通讯班将改变航线的决定同步传达给了“J121”船和北京,此时海面上的风力已经来到了6级,海浪超过2米。彻夜无眠,当晚船上的很多人都在默默祈祷,包括赵阳自己。黑漆漆的天空电闪雷鸣,在肉眼无法洞察的地方狂浪正伺机而动。情况紧迫,两条船不再有丝毫犹豫,快速调整方向并将航速提升到了18节。张向晚亲自掌舵,在经过了一整个夜晚的奋战后,于第二天上午穿过了宝岛水域,成功进入了太平洋。相比于有惊无险的穿越,更让赵阳庆幸的其实是后续传来的气象报告。如果当时抱着侥幸心理继续按照原航线航行,“向阳红10”号船和“J121”船将在宫古水道与第19号台风正面遭遇,预计海浪将会达到恐怖的5米以上。这种程度的风暴或许没法真正阻止考察队前进,但无疑将对船上的很多设备和物资造成巨大威胁,从而直接影响后续登录南极的计划。毫不意外,当天赵阳黑板报的主题正是这次与台风遭遇的经历。他还特地把会议室里的场景描述给了马舒舒,最后成为了一幅卡通粉笔画。画里卞林、张松他们各抒己见,郭坤与张船长一锤定音,汪洋大海风起云涌,两艘巨轮如利剑般破浪前行。 第十五章 美国飞机 太平洋是世界上最大、最深、边缘海和岛屿最多的大洋。刚开始的时候,赵阳还能经常看到飞鸟和鱼群,但没过几天就彻底变成了海天一线的景象。肉眼可见的范围里不要说活物,就连一条船都找不到,蔚蓝色的广袤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这群来自中国的“冒险者”。四周的浪涛追逐着、跳跃着、撞击着,每分每秒都在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叫。“向阳红10”号船和“J121”船不断破开扑面而来的海浪,船尾则是拖出一条漂亮至极的水线。若是到了夜里,信号灯开始闪烁,宛若飞舞的萤火虫,又更似耀眼的繁星,给漆黑的大海添上了一抹亮彩。考察队大约每两天就会跨越一个时区,船上的钟表就要往前拨动一个小时。但更让赵阳啧啧称奇的是气候的变化,出发时的上海已是隆冬时节,而现在他却已经迈入了炎热的夏天。远洋船上的生活无疑是枯燥的,在这里不需要定期搞动员会,因为比起在狭窄的床位上发呆,大家宁可多找点事来做。作为新闻班的一员,赵阳除了要完成“每日通讯”黑板报的任务外,还会拍摄大量的图片和影像资料。为此郭坤还特别在空间有限的生活区里准备了一间冲洗胶卷的暗室,别看房间不大,但却五脏俱全。干区配备了印相箱、放大机等设施,都是由上海的几家报社“友情赞助”;湿区则是长长的工作台,红色灯泡挂在上方,一根尼龙粗线左右横拉,照片在进行显影、定影和水洗等操作后便会被夹在上面一一晾干。其实赵阳自己也并不确定留下的这些画面是否都有价值,他只不过觉得倘若里面的一小撮能够为以后的极地工作者提供灵感和经验,那这胶卷的钱就没有白花。“赵阳,你这张拍得也太好了吧,落日余晖下的美丽少女,马舒舒看到了肯定要问你讨过去。”新的一批照片出炉,总是喜欢凑热闹的杨明又早早等在了暗室门外,待细细品鉴后便从中挑出了一张。赵阳瞅了一眼发现正是那天拍摄的晚霞景色,照片的主人公是马舒舒,穿着白色的护士服,半侧着身子依靠在护栏上,恰好有一缕海风拂面,扬起她的长发让美丽脸庞若隐若现。“你这家伙,年纪不大倒是动了春心。”作为过来人,赵阳怎么会看不出杨明的小心思,想当年他在校园里追求李燕的时候,也是这样天天把对方挂在嘴边。“阳哥,赵老师,你可别瞎说,我对舒舒姐那可是单纯的敬仰之情,是同志与同志间纯粹的革命友谊。”杨明连连摆手,试图做出合理解释,但涨得通红的脸完全就在出卖他,那种发现自己越描越黑后的“无能懊恼”顿时惹得赵阳哈哈大笑。“对了,幽灵直升机的事情你听说没?最近大家都在传,昨天夜里后勤班的人去船尾的时候还看见了,鬼鬼祟祟地一直跟着我们,你说该不会是真遇到什么怪东西了吧?”兴许是为了转移话题,杨明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赵阳的身旁,悄悄提起了这几天队员私下里讨论最多一件“秘闻”。“什么幽灵直升机,你好歹也是个搞科研工作的,怎么还相信鬼神那套。”“还有啊,我现在很确定你刚才压根就是在找马护士这张,其他的照片那是一眼都没看进去。”赵阳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随后从厚厚一叠照片中挑出两张放在杨明的眼前,上面所记录的正是一架浅灰色直升机的样子。“这是SH-2‘海妖’直升机,由卡曼航空公司研制,60年代就已经在美国海军服役,冷战时期被当做反制苏联潜艇的重要武器,如今更是广泛部署在西太平洋和加勒比海地区的美军基地。”“照片上这架应该是升级后的SH-2F型,相比于老款换装了更先进的航电系统,包括数字式飞行控制和改进的反潜作战套件。”“三天前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被我们锁定了,‘J121’船已经把情况上报给了北京方面,和美军的协调和沟通工作还在推进中,所以我才没把这事写到‘每日通讯’里。”杨明在原地愣了很久,心想搞半天原来这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这是美帝的飞机。得亏自己还没和马舒舒说如果遇到“幽灵直升机”会保护她的蠢话,不然估计一辈子都没法在姑娘面前抬起头了。“你也别担心,这趟我们去南极是为了开展科学考察工作,所有的计划都已经提前通报给了其他‘南极条约’的协商国,其中肯定也包括美国,他们派直升机跟着可能也只是例行公事,毕竟这片海域距离关岛很近。”看到杨明一脸颓然,赵阳还以为是被“美国军队”几个字吓到了,于是赶紧出声安慰。当然嘴上说的虽然都是实话,但到底是被武装直升机天天盯着,局势到底会如何发展,赵阳心里也没多少底。新中国成立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长期施行封锁孤立政策,直到1972年尼克松访华才逐渐打破外交上的坚冰。从1979年1月1日两国正式建交后开始,更个领域的合作如火如荼地展开,可以说80年代的前半段的确是中、美的“蜜月期”。中国不但得到了例如陶式反坦克导弹、C-130大力神运输机、S-70C直升机等大量的武器装备,还在美国政府的影响下获得了世界银行和其他一些经济机构的援助,为融入国际市场打下了一定的基础。普通老百姓或许会感恩这份的“慷慨援助”,但身为新华社的记者,经常在国际时政编辑部耳濡目染的赵阳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美国人一贯无利不起早,他们绝不会好心到无偿帮中国搞建设。美苏冷战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如今苏联在黑龙江边境地带陈兵百万,想要牵制苏军的钢铁洪流,拉拢、渗透、影响中国显然成为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归根到底,80年代的世界格局还是两尊超级大国说了算,其他国家哪怕不是棋子,也很难真正取得话语权。所以紧紧跟着“向阳红10”号船和“J121”船的美军直升机到底只是惯例伴航,还是严密监控,又或是别有所图,这无疑牵扯着考察队每一个知情者的神经。 第十六章 全员晕船 枯燥、寂寞的海上生活,哪怕有人说一声“前面有个岛”“后面飞来一只鸟”“那朵云长得真丑”……都会引起所有人的好奇和围观。但相比于孤独,还有两个字让几乎所有的队员们更加刻骨铭心,那就是“晕船”。此次出征的591名考察队队员里,有半数以上都是没坐过船的“旱鸭子”。每天都要面对6~7级大风和2米以上海浪带来的剧烈颠簸,密闭环境下各种柴油、机械的刺鼻气味也是如影随形。加上短时间内气候季节的变换、时差的变化,使得大家的“生物钟”都出现了紊乱。所有的不利因素集中爆发,就造成了超过60%队员晕船的局面,其中还有将近10%的比例是严重晕船。不但整日恶心呕吐、头晕脑胀、四肢无力,就基本的连吃饭和睡觉都成了难题。船上队员还为此编了很多顺口溜,比如:“两腿发软,脖子发硬,头脑麻木,五脏翻腾。”又比如出自郭坤的作品:“一言不发,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九卧不起、十分难受。”赵阳住的舱室位于四层,当船只出现剧烈摇摆的时候,这里就像游乐场里的大转盘,疯狂转圈似的晃动。每每到了这种时候,赵阳就会放弃根本坐不住的椅子,转为趴在地上办公。但即使如此,依然很难减轻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到最后他只得左手抱着个桶随时准备呕吐,右手拿着钢笔继续撰写稿件。类似的情况在“向阳红10”号船上比比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队员一天可能要吐20-30次,几天都吃不下东西,他们被统一称为“地道晕船户”。而留法地质学家刘天庄正是这群“晕船户”里的佼佼者。赵阳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三十来岁的汉子,头发乱得跟个鸡窝似的,眼窝凹陷,面黄肌瘦,步履蹒跚,就好像刚生完场大病。“三天都吃不下饭了,一进到餐厅就恶心,吐到后面都是黄水胃液,医生说这样对身体伤害太大,郭队长和严班长也逼着我来吃点东西,不然估计还在床上躺着呢。”刘天庄虚弱地指了指打饭窗口旁边墙上的标语,白纸黑字:“坚持吃饭,战胜晕船”。赵阳扫视了一眼餐厅,发现在强迫自己进食的队员不在少数。有些晕船反应特别严重的简直就和“高压水枪”一样,刚吃下东西,就立刻喷了出来。这场景何其魔幻,桌上是放着饭菜的餐盘,脚下是用来呕吐的塑料桶,各种味道和声响混在一起,让人实在提不起食欲。从餐厅出来,赵阳还碰到了步履匆匆的马舒舒,自从船上开始出现大面积晕船后,身为护士的她也忙坏了。每天都要给几十个“病号”输液,甚至还有人出现了昏厥、休克的现象,最后不得不采取静脉注射葡萄糖的办法。从上海出发走到现在,一个月都不到时间,大部分考察队队员的体重都出现了大幅度的下滑,就连赵阳自己都瘦了有个五六斤。“赵阳,看到杨明没?这家伙说好来帮忙的,怎么到中午了人都找不到,该不是自己先晕在舱里出不来了吧?真是的,到时候还得让我去给他送药。”马舒舒还是那样风风火火,但赵阳知道她自己其实也是个“晕船户”。像这样顶着身体上强烈不适继续坚守岗位的人在“向阳红10”号船上还有很多很多。有的队员会顶着恶心钻进闷热的底舱内检修科考仪器设备;还有的会在站都站不稳的货仓里加固物资;新闻班的记者们更是手提塑料桶,一边采访一边抓紧任何一点机会来撰写稿件。遇到稍微风平浪静一些的时候,大家就会集体跑到飞行甲板上去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再趁此机会交流“防晕船”的心得。比如为了减少胃部蠕动,睡觉时双手抱膝,定时做翻滚动作,美其名曰“蹲着睡觉”;比如睡觉前在床头摆好干粮,晚上醒了就咬上一口,队员们管这叫“多吃,多占”。甚至队伍里还涌现出不少“标兵”,评选维度就三条:能吃、能吐、能完成任务。共chan党员们也是带头冲锋,按时按点叫大家到食堂吃饭,每天一大早就跑到甲板上做操和散步。期间队员们还会互相鼓劲,一起喊着口号,那东倒西歪却还坚持运动的场景,形成了一幅颇有趣味的画面。当然除了自我能动性,队员们能坚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再过几天船队就要抵达赤道附近的无风带了。那里没有海浪,没有暴雨,长时间阳光明媚,像赵阳他们乘坐的这种万吨巨轮驶入,会仿佛如履平地。人都是容易被“希望”驱使的动物。已经“谈风色变”的队员们无不期待着进入无风带的那一天到来,年轻人甚至还想好了各种庆祝活动,说到时候一定要下饵钓几条海鱼来解解馋。其中最积极的肯定少不了杨明,赵阳带着马舒舒的“慰问”去看他的时候,发现这位考察队最年轻的队员脸色煞白地半躺在床上,手里却还在捣鼓一只孔明灯。“啥意思?打算进了无风带点个灯来向马护士表白?说实话,挺俗的,我上大学那会就没人这么干了。”赵阳的打趣并没有让杨明停下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将灯罩的最后一角粘在木框上,就算是大功告成。此时恰好一股汹涌的恶心感席卷而来,让他都来不及做出反应,直接就喷在了刚制作好的孔明灯上。那场面常人的确难以接受。如果不是赵阳这些天在船上已经看惯了因为忍不住而就地呕吐的情况,说不定此时此刻他也要找个桶步杨明后尘了。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两艘大船还在继续航行。赵阳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屋子,一分钟都不想再在舱室里待着。他搀着杨明来到甲板上,遥遥望着远处乌云后的太阳,不禁心里感慨:“这晕船不是病,吐起来才真的要人命啊。”更加不巧的是太平洋上的“水手”陷入了烦恼,而在市井弄堂里的妻子也正在遭遇一件糟心事。 第十七章 日常刁难 上海石库门建筑讲究一个“螺蛳壳里做道场”。有限的空间被分隔重塑,而后承担起生活所需的不同功能。但无论再怎么开动脑筋,硬件设施的局限性还是摆在那的。这也就造成了虽身处同一栋楼,在不同楼层不同位置的居住体验有着天差地别。最好的房间肯定是一楼的客堂间和二楼的亭子间。客堂间连着天井,举头能望明月,低首就是大地,又连着烧饭的灶披间,适合上了年纪的老人来住。而亭子间一般最方方正正,家具摆得出,采光好,又通风,除了需要爬一小段楼梯外,这里几乎就是整个小楼最好的房间。石库门的楼梯大多都是笔直的,将一楼和顶楼连接起来,它们普遍被建造得很陡,下楼的时候整个人需要把重心往后倒,不然很容易就一头栽下去。虽然难走,但楼梯也是整栋建筑的中轴线,上海人喜欢靠着它来做文章。从客堂间出来拐弯上楼,不到亭子间的位置,左手边开一扇很小的门,往里钻就会得到一处极为低矮的空间。因为在一层之上,二层之下,所以称其为“二层阁”。这里原本是为了解决储物空间不足而设计出来的产物,所以压根就没考虑能不能住人,整个层高也就一米多点,成年人无法直立行走,功能上顶多也就是用来睡睡觉。因为没有窗,空气流通条件差,长期缺乏阳光照射,久而久之就会弥漫着一股霉味。而李燕和瑶儿最后被“分配”到的容身之所,正是这不见天日的二层阁。阿红把长孙小飞的学习环境当作尚方宝剑,拿出来强势“镇压”了李家的其他人。得逞了的她还不知足,企图压榨李燕的劳动力,想要让对方来自己经营的早餐店帮工。所幸这个计划过于不切实际,最后并没有成功实施,但阿红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举动最后还是换到了好处。现在李燕每天傍晚以后都要抽出三个小时来给侄子小飞辅导功课,不仅仅是数学科目,还包括了英语、物理和化学。四五个月大的孩子最是离不开人,李燕白天要照顾瑶儿,吃好晚饭就得开始给小飞上课,期间可能还会穿插喂奶和服侍两个老人,说不累肯定是假话。但就这样阿红还不满意,没过几天她就又起了坏心思,提出想让李燕给全家人做饭。之前的一日三餐基本都是李燕的母亲负责,到了周末李国伟才会从工作的国营饭店打包一些回来。现在阿红的早餐店“缺人手”,她算计李燕无果,最后只能硬拉着李母到店里帮忙。如此一来家里就时常要吃需要二次加热的剩饭剩菜,时间一长小飞先受不了了,嚷嚷着想吃奶奶做的葱烤大排和红烧肉。阿红对儿子那是宠溺无比,又不愿放过李母这个免费“小工”,思来想去只能把脏水往小姑子身上泼。这不今天趁着小飞补习完的机会,直接在楼梯上堵住了李燕。“我说小妹,我和妈为在店里忙了一整天,你就不能做两口热乎饭吗?就算不考虑我们大人,小飞那可是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你当姑姑的怎么能这么狠心?”如果厚颜无耻有等级,阿红绝对能拿一百分。李燕被她气得脸色煞白,但千言万语都好像卡在了喉咙口,怎么都骂不出来。“你还瞪我,早知道就不该同意你回来住,我们把你当一家人,你呢?做什么事都防着,都算着。”“当初爸妈和你哥不同意你嫁到北京去,你听话了吗?现在老公跑到什么南极去出差,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子骗啊?留下个孤儿寡母的还要我来伺候,真是受够了。”阿红的声音格外尖锐,她好像巴不得邻里邻居都听到自己家里的“丑事”,挤眉弄眼地把话越说越难听,直到已经睡下的李父李母从客堂间冲出来才肯罢休。李燕这次没忍住心里的委屈,哭到泣不成声。尽管如此,李燕的父母也只是抱着她不断轻声安抚,任由一切的“始作俑者”翻着白眼甩手离去。“爸妈,我没事,我去看看瑶儿。”生活总要继续,哪怕是为了还嗷嗷待哺的女儿,李燕也只能先把这口气憋回去。她抹掉眼泪,拥抱了下满脸愧疚的两位老人,非常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回到了亭子间。每天给小飞补课的时候,李燕都会把瑶儿一起抱过来,小家伙特别乖巧懂事,不哭也不闹,总是伸着小手朝着妈妈的方向挥动。“妹妹乖,妈妈很快就回来,等你长大了,哥哥给你买糖吃好不好,哎呀,不哭不哭。”刚进屋子,李燕便看到小飞正半跪在床边,一边轻轻拍打着瑶儿的后背,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都比大人来得有情有义,有血有肉。“姑姑,我看妹妹一直在哭所以才哄她的。”听到李燕的脚步声,小飞慌张起身,他还分不清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对是错,于是涨红着脸把双手藏到背后。“小飞乖,妹妹只是饿了,你去把作业写完,姑姑待会来给你讲数学题。”看着少年清澈的双眼,李燕刚才的满腔愤怒也顿时消了一大半,孩子都是无辜的,不应该与被世俗染黑的成年人混为一谈。“嗯嗯,姑姑,我妈妈她不是故意凶你的,她是怕我吃得少才这么说,以后我一定多吃饭多吃菜,长高长大了妈妈就不会担心了。”小飞的话质朴且单纯,现在的他哪里弄得明白阿红为何要处处刁难李燕,还以为是自己在饭桌上的任性惹了祸。童言无忌,李燕摸了摸自己这侄子的脑袋,脸上挤出来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无奈,也有些欣慰。李燕知道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冲突”以后还会发生,而能够保护她和瑶儿的男人却正在去往越来越遥远的地方。与此同时,“向阳红10”号船的甲板上。正在拍照的赵阳猛地打了个喷嚏,疑惑地揉了揉鼻子,心想天气这么热难道还能感冒不成。他没把这突如其来的“征兆”放在心上,而是把视线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那里是久违的风平浪静,也是整个太平洋距离地球中心最近的地方。 第十八章 测量海沟 北起硫黄岛、西南至雅浦岛附近,全长2550千米,平均宽70千米,从卫星图上看呈现为一条弧形弯月。这便是已经形成6000万年的世界海洋最深处——马里亚纳海沟。“向阳红10”号船和“J121”船抵达海沟海域的时间是在凌晨,两船按照原定计划立刻下锚停航,各项海上科学考察随即紧锣密鼓地展开。等赵阳他们起床的时候,船上几个地球物理实验室其实已经灯火通明了整整一晚。“出来了,测量结果出来了,深度是10040米!”拿着相机和笔记本刚走进南大洋考察队的实验室,赵阳就听见一声惊呼。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看到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已经站起身子,鼓掌声和欢呼声几乎要把房顶都掀掉。赵阳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知道肯定是有好消息,职业敏感让他端起相机,手里的快门飞速按动,要将这欢庆的时刻一一记录。但要写出一篇好的新闻稿,既要有核心照片,也要有文字辅佐。而采访显然是获得第一手资料的好办法。正当赵阳环视四周打算找个好目标的时候,一位留着飒爽短发的女同志从人群里冲他喊了一句。“赵记者,今天黑板报的头条可不许是其他人的,必须给我们探测组。”真是想睡觉了就有人递来枕头。赵阳心想“好嘞,就决定是你了”,随后挂上最热烈的微笑,一个箭步就凑到了女同志的跟前。“姐,给我好好讲讲呗,回头不光写小黑板,还要给你们往北京发通讯稿。”和考察队相处的这段时间,赵阳不但摄影技术突飞猛进,一张小嘴也是甜了许多。几句姐姐一喊,立马让探测班的一众女同志笑得花枝招展,纷纷知无不言。她们说得很细,字里行间慢慢带上了些许情绪,而赵阳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只是测量出了马里亚纳海沟的深度就能让大家激动成这个样子。世界上最深的海沟到底有多深?这是困扰着全球海洋科研工作者的超级谜题。无数顶尖的科学家前赴后继,为的就是得到一个更准确的数字。这串数字不但是科学上的成就,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着国家实力的强弱。就和美苏要争霸月球和太空一样,跑在前面的人不但能向对手“耀武扬威”,还能很大程度上激发国内民众的认同感,提升支持率,从而达到巩固政权的目的。在错综复杂的新时代,科学的发展已经超越了它本身的定义,与政治、经济、民生、社会稳定等字眼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探索马里亚纳海沟这项竞赛上,发达国家们其实早就“听枪起跑”。1875年,英国“挑战者号”科考船首次通过测深锤测量马里亚纳海沟,确认其最深处为10863米,并以“挑战者深渊”命名。二战之后的1951年,英国皇家海军挑战者二号再次测量马里亚纳海沟,以回波定位方式于北纬11度19分,东经142度15分,测出当地深度为10900米。1960年1月,记录再次被刷新,美国“的里雅斯特号”深海潜艇由雅克·皮卡德和唐纳德·沃尔什驾驶,首次下潜至马里亚纳海沟底部,测得深度10916米。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苏联、日本、加拿大等国纷纷投身于这片神秘海域,试图将探测深度再往下推动。就在赵阳他们出发前,日本将高能专业探测航具“拓洋号”(Takuyo)送入马里亚纳海沟,以多窄波束回波定位仪来收集数据,测得最大深度为11040.41米。而相比于其他国家你追我赶的竞争,我国在马里亚纳海沟乃至整个远洋科研领域几乎可以用一张白纸来形容。就和南极问题上受到的屈辱类似,在远离国土的广袤大海,中国人同样没有话语权。造成如此局面,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问题。但不管怎样,进入80年代后,从弯路上回到正轨的新中国终于开始在多个领域奋力追赶,制定了众多举措和目标。出征南极建立考察站是其中之一,测量马里亚纳海沟也是。赵阳适时地结束了采访并默默退到了人群的最后,他要把这喜悦的时刻留给探测班的同志们。10040,只是几个简简单单的数字。相比于其他国家的成绩,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但背后到底深藏着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与家人的挥泪告别,多少次倾尽全力后依然功败垂成。恐怕只有此时“向阳红10”号船上这些眼噙热泪、相互拥抱、手舞足蹈的可爱人儿们才会知道。“不知道燕子最近过得怎么样?瑶儿估计已经会爬了吧,等这次回去,一定要找社里多请几天假,好好陪陪她们。”往回走的路上,赵阳突然特别想听听李燕和瑶儿的声音,想告诉她们自己一切都好。可惜虽然船上配备了短波通讯设备,但使用时间有限,而且只能定向联络。对妻女,对家的思念终究只能埋在心里。“赵阳,你跑哪去了,找你半天了,舒舒姐让我来问今天黑板报的主题选啥?”杨明从转角冒了出来,这家伙现在一有时间就跑去给马舒舒当“助理”。也叫年纪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