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夜郎通货论》【求月票!】

类别:历史 作者:西湖遇雨 字数:未知 更新时间:2025/07/05 17:51:02

第三日,陆北顾很早就醒了。

他靠在墙边,所有杂念,都被他强行按入了脑海深处。

思绪在黑暗中沉潜,他想到了严正讲习会上剖析的庆历新政得失,想到了泸州盐井的利弊、水运的兴衰,想到了西北的烽烟。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象征着命运齿轮转动的铜锣声,又一次响起。

策论的考卷分发了下来,因为是一道论题,五道策题,所以比之前的都要厚。

还没来得及看那五道时务策,他的目光便首先落在“论”题之上。

只一眼,陆北顾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卷子的手指都差点把试卷给扔了。

“《夜郎通货论》。”

卷上墨字清晰,却带着一股荒诞的冷意。

“议者谓可效古夜郎通货之制以解钱荒,其说可行否?”

——夜郎通货?!

一股荒谬感直冲他的脑门,这算哪门子的史论?!

夜郎,那个早已湮灭在西南烟瘴之中、只余下“夜郎自大”典故的小国?其通货之制?史书之上,关于夜郎的记载本就寥寥无几,更别提其经济货币体系了!这简直是从浩渺史海中硬生生捞出的一粒沙,还是一粒几乎无人知晓的沙!

这哪里是考校史识?分明是考官在广袤无垠的故纸堆里掘了个绝无仅有的深坑,等着看谁能侥幸爬上来!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仅仅《夜郎通货论》这个题目,就足以让无数人当场崩溃。

陆北顾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考场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绝望气息,如同深秋的寒霜在地面上大片大片地出现一般。

“冷静.必须先冷静下来!”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史论虽刁钻,但终究是‘论’,是讲道理!虽然看起来荒谬,但出题者的意图必有迹可循!”

灵光,往往在绝境中迸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在陆北顾的记忆深处骤然点亮。

——州学藏书楼,第四层,那排落满灰尘的《华阳国志》补注本!

之所以陆北顾会看到这本东晋时期常璩撰写的包含了西南地区地方历史、地理、人物等内容的地方志,是因为他在疯狂补课的时候,无意间翻到的一则极其冷僻的注疏,注者援引了《华阳国志》,就特意去翻了翻。

而得益于他较强的记忆力,在简单翻阅《华阳国志》补注本的过程中,惊鸿一瞥看到的“夜郎地僻,无铸钱之利,民以盐块、贝珠、漆器、丹砂相易,至汉灭夜郎.”的内容,此刻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了出来。

而夜郎国的历史,又是绝对绕不开汉朝的。

西汉时期,最初接触夜郎国的,是汉武帝派出的使者唐蒙,而等到元封元年南越被灭后,夜郎国遣使入朝,并入牂牁郡但维持实际统治,再往后到了西汉末年,夜郎王被西汉的牂牁太守陈立所杀,余部南迁。

东汉时期,则是永初元年南迁后的夜郎蛮夷举土内属,夜郎国彻底灭亡。

所以,必须要把《华阳国志》补注本里记载的内容,与夜郎国和两汉交往的历史结合到一起。

而这篇史论,最重要的也并非是论史,而是“以史论今”,所以夜郎国其实要暗中指代如今的四川。

四川通货面临什么问题?当然是题目里的钱荒?

而根源在于什么?铁钱笨重,或是铜钱外流,亦或是私铸劣钱泛滥?

在陆北顾看来,蜀地钱荒之弊,表象在钱少,看起来是“铜贵钱贱”的失衡与“流通阻滞”之痼疾。

“铜贵钱贱”是物理规律,自然不必多言,而铁钱沉重,千里贩运成本高昂,以至于商旅裹足,此乃流通之阻。

可根本问题,真的在于这些吗?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困境,所有人心知肚明。

但偏偏不好明着说出来,就只好以史论今。

出题者为什么会有这种“暗戳戳地讽谏”的心态,陆北顾无从知晓,但毫无疑问,想通了这些关节以后,他这篇《夜郎通货论》该如何以史论今的思路便有了。

思路一旦打开,成文便如江河奔涌。

陆北顾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研磨新墨,直接拿起昨日用剩的墨块,在砚台里注入了少许清水,手腕沉稳地研磨起来。

墨条与砚石摩擦,发出低沉而连续的“沙沙”声,在这片被沉重考题压得近乎窒息的考棚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随后,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开始写下这篇史论。

《夜郎通货论》

“昔夜郎据牂牁①之险,拥丹砂②之利,商队络绎于五尺道③,犀象周流于南夷驿。自汉使开边,置郡设吏,初行通币,铜铁兼用。光武中兴,复铸五铢,夜郎之铜冶尽输中原,铁镪独留荒徼④,遂使货殖之道,渐成枯涸之势。

然司农之臣不究其本,竟铸当十铁钱⑤以塞民怨。形愈硕而质愈劣,价益虚而信益衰。墟市晨开,必称量铁镪斤两;村醪⑥夜沽,竟论计货币成色。至于富者窖藏铜货以待时变,贫者堆积铁镪而泣秋风。

时有汉使巡边,见夜郎墟市冷落,问耆老曰:‘昔闻夜郎富庶,何至市无吴绫,廛⑦缺蜀锦?’对曰:‘铜钱既尽,铁镪如山,往来商谚有云:宁渡泸水瘴,莫沾夜郎钱。’使者愕然:‘铁钱之害至此乎?’

待询其因,使者面赤而叹:‘此非黔首之惰,乃钱法之弊也!’遂解佩刀示众:‘此刀出尚方,可断铁钱之弊。’然刀斩铁钱,铁屑纷飞,钱文犹存,观者无不掩叹。

嗟乎!《管子》云:‘刀币者,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钱法之要,在通天下之货殖,平四方之轻重。太公立九府之法⑧,务使海岱⑨同价;单穆谏景王铸大钱,唯恐子母失衡⑩。

夜郎山藏丹砂,水出朱提,本可富甲南疆,竟困于钱法之苛,正如卞和献玉而遭刖足,隋侯得珠而遇蛇噬。有司不思疏导,反以铁钱锢之,岂有强令僻地独行劣币,而能安民富国者乎?犹决沅水以溉旱田,水未至而禾早槁矣。

后世理财富国者,当鉴夜郎之失,察通货之理,使商脉如沅水长流,钱法似黔山永固,则黎庶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