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璨走了进去。
他走进那光芒里,就像走进一段尘封的旧梦。
温荣长出一口气,手背在身后跟了进去,表情调整,重新露出了一个父亲应有的笑容。
“还记得这个烟灰缸吗?”
温荣示意他看茶几上的东西,语带怀念道:“你当时年纪还小,莫名奇妙在拍卖会上看中了这个东西,你妈其实很不赞同,说这简直就是在预示你未来会是个烟鬼不许我举牌,但爸爸还是顶着她的瞪视给你拍下来了……”
温璨的眼珠一挪,就看到了那个烟灰缸。
的确是造型奇特,显然猎奇大于材质。
摆在这里也不知多久了,颜色已经微微发黄。
他盯着这个烟灰缸,耳边男人的声音就像隔了一层雾,朦朦不清晰。
“结果谁知道你把玩了没多久就腻了,还非要放到爸妈房间里来,你妈又怕这是在鼓励我多吸烟,结果又是爸爸顶着压力把它留下来了,你还记得爸爸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
“爸爸说……”
·
“这么艺术的东西,用来装烟灰多浪费啊,既然我儿子喜欢,那就用来放我儿子的弹珠。”
男人说着就把男孩手里的一颗弹珠丢了进去。
珠子在里面滴溜溜转着圈。
男孩喜滋滋地抬头,看到他爸冲他做怪眨眼的表情,便也跟着眨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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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父亲充满活力的脸在眼前模糊了。
弹珠滴溜溜的旋转声里,他听见了一声略带沧桑的感叹:“现在想想,还真是不敢相信,阿璨居然也有喜欢玩弹珠玩积木的时候,你长大得太快了,这里面很快就不装弹珠了,但爸爸还是舍不得把它丢掉。”
“还有,”不等温璨做出反应,温荣又走到了博古架前,拿起一个奇形怪状的手工木雕,小心翼翼地转向他,“这个你还记得吗?是爸爸妈妈陪你做的,来来回回二十多次才勉强成型了这么一个,你还记得这是雕的什么吗?”
“……”
看着温璨毫无反应的模样,他只当他不记得了,失落一笑,又低下头爱惜地摸了摸那个木雕:“是一只睡觉的海獭,我本来以为你要雕鲸鱼,可你非觉得鲸鱼的木雕必然要够大才行,小材料不配用来雕鲸,最后选了海獭,但海獭也不容易雕,你妈妈起先还兴致勃勃地陪着你,后面实在坐不住了,就各种遁走,最后是爸爸陪你雕完的……”
“你都不记得了。”
温荣长长叹息,似有失落,又带着老去的父亲看年轻孩子的沧桑,任谁听了也要动容。
温璨动的却只有眼睛。
他看着温荣对着满房的老物件怀念过去。
温荣每走一处,拿起一物,他的眼珠就挪动一下,不像是跟随,更像是捕捉。
他像个陷入故障或静止状态的机器,只对特定的指令做出机械僵冷的反应。
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的走过去。
这个尘封的房间也仿佛随之复苏了。
那些东西带着往日的光辉,带着记忆里的温度和流动的画面,一个一个,一片一片地接连浮现在灯光里,直至填满整个房间。
男人的声音变得模糊,却无处不在,苍蝇似的嗡嗡嗡着刺痛他的耳膜。
在那蜂鸣般的噪音即将抵达沸点前,他终于张口了。
“结婚照呢?”
“……”
正在昂首阔步兴致勃勃,甚至眼睛里也泛起了泪花的温荣猛地僵住了。
他没有动。
而温璨在他身后抬起眼,漆黑的,空洞的,又仿佛翻涌着巨大海啸的黑色眼睛,直勾勾盯住他的背影,如同深夜里螳螂对猎物举起的镰刀:“原本挂在那的结婚照,去哪儿了?”
“……”
温荣还是没动。
温璨却动了。
他缓缓走到茶几边,两根手指在那个烟灰缸上一抹,抬起来,再搓掉厚厚的灰。
接着他又拿开那个烟灰缸,桌上却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温璨发出一声闷笑:“家具倒是擦得很干净,怎么偏不擦东西?不会是因为害怕破坏所以把这些玩意儿都单独锁起来了吧?什么时候重新摆出来的?也不记得洗一洗,这些廉价的小东西都记得拿出来,怎么唯独把结婚照忘了?”
他漫不经心扭头,看向温荣的背影:“耗费那么多钱特别定制的婚纱照,不去故意破坏就一百年都不会损毁的东西,总不能也跟那张照片一样泛黄失真了吧?”
年轻的儿子笑起来,很轻快很俏皮地开玩笑:“您也不怕我妈生气,晚上来找你?”
“胡说什么!!!”
一直僵得像个兵马俑的男人陡然活了过来。
猛转身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充血得通红,双眼也瞪大到极限,血丝迸发的眼白看起来惊骇无比,仿佛现场见鬼了一般。
温璨凝视他的眼睛,嘴角噙着浅淡的微笑,语气却很惊讶:“我只是开个玩笑,不是你说的,七年的避而不谈已经够了吗?”
“……我,我只是,”温荣显然已经语言系统混乱,好一会儿才找到话说,“你妈妈不会生我气的。”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仰起头,像是在笃定地告诉自己:“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和你妈妈到底有多相爱——她永远不会对我生气的。”
“……”
温璨的笑寸寸浇筑,再龟裂。
他的手先是颤抖再猛地收紧,骨节摩擦发出折断般的脆响,连皮肉深处的血液也仿佛在沸腾着涌动。
“她永远……”从他凝固着弧度的嘴角,从紧紧咬合的牙齿间,一点点挤出来,又像是飘散出来的声音,“不会对你生气?”
即便再蠢的动物也会在突然静止乃至于停滞的空气里察觉到危险来临。
温荣也不例外。
他终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糟糕的犹如大难临头的预感排山倒海而来,在他心底原本被强行压着的东西就快要冲破地表。
而震动中他只能强颜欢笑,声音就像被蛀空的竹竿一样虚弱:“阿璨,爸爸想过了,妈妈去世对我们父子俩都是前所未有的灾难,但无论如何七年已经够了,就算再悲痛,我们也还可以靠着七年前的漫长记忆继续支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