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公义固然重要……但君臣纲常难道就不要了吗?”
当郑玄问出这句话时,卢植恍惚的眼神终于定了下来。
是呀,他们信奉了一辈子的三纲五常,总不能就这么毁了吧?
如果可以卢植宁愿去死,也不愿意看见三纲五常的崩塌,更别说让他亲手去打破了。
对于卢植这种纯儒来说肉体死了也就死了,信仰崩塌那才是真正的毁灭。
因为这代表他存在的意义、他这几十年的坚持,都在瞬间灰飞烟灭。
然而今日的魏哲已经不是昔日刚穿越而来的愣头青了。
他并没有和卢植谈什么现代的人文思想,而是淡淡一笑的反问道:
“听闻卢公与郑公乃季长先生亲传弟子,难道当年学的都忘了吗?”
郑玄知道魏哲不是那种随意羞辱尊长的人,当即不由茫然道:
“将军何出此言?”
魏哲闻言摇了摇头,失望道:
“季长先生毕生成果无非【三纲五常】四字,没想到尔等连这都没学明白。”
见魏哲这么一说,郑玄这才恍然,忍不住微微颔首。
毕竟魏哲说的还真没毛病,他们的先师马融著述虽多,可核心却是“三纲五常”四个字,甚至这四个字就是他最得意的成果。
很多人或许以为“三纲五常”早在春秋之时就被孔子提出了,是儒家奠基物。
亦或者是董仲舒怂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便提出了这个纲领。
如此,汉武帝方才会被董仲舒打动,让儒家一家独大。
然而实际上「三纲」一词,最初始见于西汉中期董仲舒《春秋繁露》基义篇。
——
天为君而覆露之……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
——
并且董仲舒只是用天地、阴阳、春夏来代指君臣、夫妇、父子,并未精炼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些后世熟知的儒家精义。
至于「五常」的仁义礼智信,其概念来自《孟子》的四端。
《孟子》公孙丑篇曰: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但是孟子此处只是说到了仁义礼智,未言及「信」。
把「信」纳入五常,亦始见于董仲舒。
直到前汉灭亡,光武帝立国,又百多年后马融才首次提出「三纲五常」一语。
——
《论语·为政篇》曰:
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
马融对此句的注释则是:
所因,谓三纲五常也;所损益,谓文质三统也。
意思就是:夏、殷、周三朝所继承、因袭的就是「三纲五常」;而所损益、变化的是「文质三统」。
自此淹没在历代千万儒家注解文字中的“三纲五常”被马融提炼出来,并且给予了极高的重视,以此为内核,首次系统重建儒家《五经》。
很多后世看似理所当然的观点,其实都是经过数百年的累积方才出现。
马融也正是因为这个成就方才被尊为海内儒宗,受天下士人敬仰。
后来马融效仿曾子著《孝经》,也写了一本《忠经》。
他在其中提出了实现忠道思想的三个阶段:
忠于身、忠于家、忠于国。
最关键的是他在《圣君章》中明言:
从下至上,各有尊也。故王者,上事于天,下事于地,中事于宗庙。
简单来说,就是马融认为天子也有所忠,应该忠于天地、先祖。
故此从“三纲五常”诞生之初,汉儒强调的就是双方的约束。
甚至尤其强调上位者需要以身作则,垂范天下,教化愚氓。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民间的百姓就像野草,上面的风气往哪吹他们就往哪倒。
社会的风气不好,那必然是上方吹来的风向不对!
从春秋战国到秦汉三国,儒家其实都一直信奉这个观点。
甚至就算是隋唐、两宋的大儒,基本上也秉承着这个观点。
包拯若是像影视剧中那样开口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么便是像朱熹那样的古板老头也会对其鄙夷之。
实际上直到神州陆沉,依附元朝的犬儒吴澄才开始偏离儒家古训。
他在其著作《吴文正公集》中对三纲的解释已经单纯的将君父夫视为天,而臣子妇则要对天保持绝对的、单方面的服从。
晚清重臣曾国藩也延续了这种思想,他在《曾文正公家训》中写道:
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
所以元儒、清儒的“三纲无常”早就偏离了汉唐儒家的本意。
他们已经不再要求君仁、父慈、夫贤了,而是开始提倡“愚忠”,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套。
换句话来说,在卢植、郑玄这种汉儒看来,后世儒家那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观点,才是真正的腐朽陈旧。
呵呵~两千年的后人比汉朝的老祖宗还古板。
不得不说,这个笑话实在太冷了!
幸好卢植现在还没那么迂腐,当魏哲提起《忠经》时顿时默然。
然而魏哲却没有放过他。
今日在这藏经室内他不再是什么魏公、骠骑将军,而是一个儒者。
今日之谈也不是什么辩经,而是儒者论道!
午后的阳光下,只见魏哲在回廊上负手踱步,理直气壮地侃侃而谈道:
“君为臣纲,君正则臣亦正矣;父为子纲,父正则子亦正矣;夫为妻纲,夫正则妻亦正矣。”
“是故,国家天下必君父夫先正,而后臣子妇随之而正也。”
“以家国天下之责而言,则君正而后臣正,父正而后子正,夫正而后妇正。”
“自古及今,盖无不然。”
说到这里,魏哲转头看向一旁卢植道:
“吾此言,卢公以为然否?”
卢植闻言顿时默然,但随即还是眼神坚定的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不错,此乃天理也!”
即便他知道魏哲所言一定是在为自己辩护,但这些道理卢植还是毅然承认,因为这些儒家理论同样是圣贤教诲,同样是他的信仰。
十年前国渊在乐浪与邴原辩经时曾言:
“世间之事,是便是,非便非,通天通地,贯古贯今,决不可易也。若使孔子之言有不是之处,亦是不是,如何能硬穿凿说!”
国渊能有这样的操守,郑玄、卢植这些师长自然也有这样的觉悟。
然而魏哲等的就是卢植这句话。
他当即缓步来了卢植面前,沉声道:
“令师于《忠经》中曾言:从下至上,各有尊也。故王者,上事于天,下事于地,中事于宗庙。”
“若依此理,天子亦当忠于天地,为天下表率,方能教化万民。”
“吾此言,卢公以为然否?”
卢植闻言不由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眼角缓缓流出两滴浊泪。
言及此处,他甚至能猜到魏哲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刹那间,藏书室内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住了一般。
静谧的房间之中,只听得卢植那痛苦的喘息声。
然而在沉默片刻之后卢植终究还是睁开双眼凝视魏哲,声音苍老而沙哑道:
“不错,此亦天理也!”
说来也幸亏卢植不是今文经学一派的大儒,不玩谶纬神学那一套。
否则今日若是换一位今文大儒在此,恐怕就算是撞死当场也不会承认。
此刻魏哲对卢植也不由心生敬佩,于是终于刺出了最后一刀:
“当今天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高官显贵骋欲宣淫,贪残牧民。下吏走卒残虐敛财,恶过猛虎。故此百姓倒伏沟壑,乃有百万黄巾,八州共起!”
“恶果反噬,于是天下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此不亦天理乎?”
“这朝堂里里外外,其身不正,如何正人?”
“君父既不忠于天地,又如何为天下表率,教化万民?”
“卢公若是忠于中夏、忠于圣贤之道,该当顺天应民才是,如何责我!”
当魏哲把话说到这里,卢植是彻底的无言以对了。
因为这回魏哲一点没用法家、道家之言,而是完全用他自己的道理来击败他。
于是此刻卢植再如何痛苦,再怎么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眼下确实到了鼎革之时了,这也是天理!
毕竟魏哲说的确实没有问题,当曾经的朝堂不再能为天下表率,又如何能要求他们继续教化万民?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教化万民呢?
如此一来,曾经的正统自然也就不是正统了!
然而就在卢植一脸颓败的坐在榻上为汉室而伤心时,沉默许久的郑玄却忽然冷不丁的开口问道:
“所以……将军已经准备好夺位了吗?”
此言一出,饶是一直置身事外旁观的蔡邕、周瑜都不由心中一紧。
甚至连悲伤到不能自已的卢植都忍不住打起精神,看向魏哲。
魏哲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郑玄问出这句诛心之言。
想了想,他终究还是回答了郑玄的问题。
只见魏哲看着窗外的重新焕发生机的老松,轻轻一笑道:
“天命轮转,自有定理。”
“若吾有德,舜、禹之事自会重现。”
“若吾无德,自有王莽的下场等着,夫复何言!”
闻听此言,卢植默然,郑玄轻叹,蔡邕摇头,都不再言语。
至少理论上,魏哲所言确实合乎圣贤之道。
否则周代商、商代夏,就都成谋逆了。
三代之治也就不再是圣贤之世,而是尔虞我诈了。
反而过来说,如果魏哲德被苍生,功盖天下,那么天命也理当归他!
纯儒就是这点好,固执却不陈腐,甚至有点认理不认人!
当然,这就是魏哲的道统立场和卢植、郑玄等人类似。
如果他也像光武帝一样继续玩谶纬经学那套,今日卢植等人就没那么好说服了。
不过饶是如此,方才的这番论道对卢植等人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看着郑玄、卢植两人一脸颓废的模样,魏哲也没有再选择继续逼他们,当即便就要离开,准备过段时间再和几人谈谈三公的问题。
话说魏国的三公之位看似只是虚位荣衔,随便找谁当都行,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简单。
魏哲之所以亲自来劝卢植三人接受魏国的三公之位,甚至不惜与卢植论道,其目的并不在于找人当三公,而是想要这三位支持他的政治立场。
毕竟这是魏国的官职,若三老接受了那就相当于在替魏哲站台了。
就如商山四皓于刘盈一般,这是拿他们在士林的毕生声望在替魏哲背书。
而这对魏哲争夺舆论阵地有很大帮助。
即便日后这三老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里当个泥塑菩萨,他们出任魏官的意义就已经完成了。
这说来也怪魏哲自己。
要不是他太过贪心,既想占帝统又想夺道统,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别的不说,若他愿意效仿光武帝也散播一些谶纬民谣来为自己背书,恐怕这夺取天下的困难都要小上几分。
至少掌握谶纬经学“释经权”的那些世家以及依附在这条利益链条下的大大小小士族,恐怕会十分欢迎魏哲的统治。
只是刚走到藏书室门口,魏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转头看向一旁的蔡邕,指着他案几上的绢帛笑着道:
“今日之言,还请蔡公秉笔直书,不改一字。”
蔡邕闻言当即傲然道:“这是自然!”
史家录事,本就是不增一字,不减一字,秉笔直书。
至于孔子所著之《春秋》,严格来说算不上史书,只能算是研究《鲁史》而衍生的学术著作罢了。
故此孔子是儒家,而非史家!
说实在的,单凭魏哲这句话,蔡邕对魏哲的印象就又好了几分。
然而魏哲终究没有走成。
他这边刚离开藏书室,便被知行书院的两位经师郗虑、孙炎给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