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时候,邵勋刚刚给四儿子办完了婚礼。
燕王邵裕娶糜晃孙女为妻,婚礼在宿羽宫举办,一时间宾客云集,非常热闹。
婚礼结束后,邵勋只给了他一个月的假期,让他最迟四月初就离京北上,前往幽州。
羊忱冬天大病一场,快不行了,很难拖过三月。目前幽州军政全靠幕府长史、司马二人会商,急需一个领头的。
李重已经回家居丧快两年了,离二十七个月还差一些,邵勋决定等一等,待李重居丧期满后,再让他重回幽州。
这期间邵勋也收到了相当一部分前线送来的军报。
有关金城方面的截止于二月上旬,再往后就没消息了。
前后送过去了七百骑、千余步卒,而今不知还剩几个人,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直到二月二十日金城还没失守,还在坚持。
对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煎熬。
邵勋用自己的战争经验分析,要想守住金城,骑军出击的次数一定非常多,或许人死伤没那么多,但战马的损失一定非常大。
他们或许还有少许战马但其实已经没有太多机动能力了。考虑到蒲洲津外围江面已被重点照顾,这个渡口存在的意义也不大了。从理智上来说,吴人完全可以放任不管,只监视就行,但他们可能面子上挂不住,非得攻下不可。
张硕对此颇为惶恐,因为他没有能力救援这座城池。
邵勋没怪他。
怪谁呢?怪仆固忠臣?他或许有责任,但也有功劳,这个时候不宜追究。
淮南、庐江一线进展神速,尤其是后者。
汝南氐羌抵达后,大肆攻城。吴地守令坚持不住,纷纷溃逃,至寻阳一带重新构筑防线。
张硕再分兵西进安丰,同时派数百偏师,冒着被江东水师拦截的风险偷渡宣城,据闻已经成功了。
这个方向问题不大,有多少战果看运气--其实主要是看招降成果。
毕竟快三月了。
昔年魏军攻江陵,三月即退兵,因为再打下去疫病风险急剧增加。不过梁军比曹军好一些,至少规定不能随意饮用生水、保持营地清洁、异地隔离等事情,但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你若以为什么都会严格按朝廷规定来,
那就太天真了,更别说打起仗来根本顾不了那许多。
淮南方向开始主攻合肥。
张硕令淮阳丘数千降兵进至合肥城下,发动猛攻,自督大军于后继之。
在山遐将机动兵力悉数调走之后,即便已经春水化冻,船只可大行其道,历阳重镇也陷入了各自为守的状态。
北宫纯自下邳南下,猛攻多日后,拿下了淮河重镇淮阴。
而今举兵西移,开始围攻盱眙。
桓宣一面攻城一面劝降,钟离守将心思有所活络,请求梁军暂缓进攻数日,他要说服下面人。桓宣不听,反倒加紧了攻势。
吴人在江北的局面,呈现全面溃败之势。
鸿胪寺官员应该已经过江了,邵勋还要等待与诸葛恢谈判的结果。
哦,对了,还不能忘了苏峻。
邵勋简直被他气乐了,回绝他的狮子大开口之后,明确说了可给太守之职,爱要不要。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已经不需要再将就这些乱世军头了。
想当年刚起家时,连睡哪个女人都不得自由,还想像现在这样玩玩具?做梦吧。
苏峻想找死就让他死,没什么好多说的。
三月初一邵勋下令文武百官前往汴梁办公。
作为大梁陪都,汴梁是该过去住一阵子,更得好好经营一番。
河南、陈留变郡为“府”,主官曰“尹”,即河南尹、陈留尹,这是目前为止仅有的两个府。
邵勋则稍晚些时日过去,一是三月份还有丑奴邵贞与吴前孙女的婚礼,二嘛则是因为庾文君怀孕了。
邵勋又喜又忧,于是决定在这个山清水秀之地多陪她一段时日。
另外,司马脩韩年逾六旬,连续生病,看样子似乎不太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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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的使者确实已经抵达了武昌,其人名庾怿,庾亮之弟,丁忧前担任过汲郡太守。
居丧结束,邵勋遍数空缺的官位,只有鸿胪寺少卿最合适,于是就让他干上了。
庾怿如此身份,一路上却也不敢太过嚣张,盖因他知道兹事体大,万一搞砸了,功劳没了是小事,让战局复杂化才是大事。
三月初二,等待数日后,诸葛恢终于愿意接见他了。
会面地点选择江边的一处观景别院内,时
间则是晚上,足见诸葛恢的慎重。
“素闻叔预宽厚豁达,今一见,果如传闻。”门口传来了诸葛恢浑厚的声音。
正跪坐于案几后的庾怿起身行礼:“葛公。”
诸葛恢又仔细端详了下,轻咦一声。
庾怿微微一笑,就站在那里。
作为玄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看相一直是士人必须精研的本事,诸葛恢懂这个不奇怪。
兄长庾亮其实也挺懂这个,不过却说这只是小道,经常不准,不必太过在意。
庾怿问他哪里不准,庾亮私下里说天子长得跟董卓一样,没想到却成事了,奇哉怪也。
庾怿无语,所以他现在也不信这个了。
“叔预额阔而平,此谓‘虚静守中’,与世无争。下颌方圆,此谓有容人之量、性情宽和。”诸葛恢继续说道:“然君之眉宇却谈不上疏而不散。疏朗适中者,谓之豁达。过淡则寡情,过浓则--”
“如何?”庾怿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遂问道。
“急躁。”诸葛恢笑了笑,请庾怿坐下。
庾怿还想追问,却被诸葛恢止住了,道:“叔预来此,怕不是要与老夫论及相人。”
庾怿慢慢恢复了平静,笑道:“正要请葛公
相天下。”
诸葛恢轻捋胡须,道:“天下之庭在于司州,洛阳便如双眼。然龙睛渐陷而紫气散。山根在于司冀交界处,隐有断纹,主神器更迭。老夫十八岁那年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故君子趋利避害,远走徐州,再赴江南。只不过--”
说到这里,诸葛恢喟叹了一声,道:“只不过终究看走了眼。司冀交界之处在于邺城、邯郸,可这两地终究没有崛起新主。老夫曾研究过石勒,可他为邵太白一路追讨,显然不是成事之人。学艺不精,学艺不精啊。”
庾怿听了暗笑,教你装神弄鬼,于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梁帝起于许昌如何?”
“许昌位当鼻。”诸葛恢说道:“然太子不立、诸王相争,犹如悬针纹直入唇际,主--”
“主何?”庾怿听得入神了,问道。
“主宗庙血食不继。”诸葛恢看了他一眼,说道。
“一派胡言!”庾怿下意识否认道。
诸葛恢淡淡一笑,不与他争辩。
“江东呢?”庾怿不服气道。
“江东精华在于荆扬,有些事毋须讳言。”诸葛恢说道:“昔年陶侃抚荆州,但重武昌、巴陵,而疏于襄阳。故左颧(江北)青白如尸,右颧(江南)潮红似醉,此阴阳离决之相,后果应验。”
“扬州乃地阁,大江环抱,若承浆穴满,乃丰圆之相。然耳反不贴,主士族离叛。梁帝兴兵偷渡金城,更如嘴角生疮,此蛟螭噬尾之凶相,必为外邪阴气所坏。”
庾怿怔了怔,道:“如公所言,江东覆灭之局已定,何不趋利避害?”
诸葛恢沉默片刻,道:“王气如人脸,斑疮既生,还可药石相医。”
“药石医好了也是外强中干,不定哪天又生疮了。”庾怿说道:“不如换一副新颜。”
“新颜就那么好么?”诸葛恢问道:“幽平之地,胡汉交杂,便如人之发际参差,此谓逆毛。早年老夫曾往燕地一行,幽州脑后玉枕有天柱骨成之相,此应在辽东,异日光华直射幽燕,未必不可能。”
“凉州祁连雪色侵发,羌胡之众若面上蝇斑,虽不伤根本,久必耗散中气。”
“再加上许昌人中之事--”
诸葛恢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了。
庾怿亦无语。
诸葛恢这些话其实多牵强附会,但他其实是在用相面之语委婉地表达对时局的看法。也就是说,他心中先有定论,然后再去穿凿附会。
“辽东、河陇胡虏乃疥癣之疾,若葛公北上,于天子左右匡正,还有何事烦难?”庾怿说
道。
诸葛恢神色一动,但没说什么。
庾怿沉吟了下,似乎怕什么人听见一般,压低声音道:“葛公若肯归义,督刺北地一州何足道哉?三公之位亦不无可能。葛公怕是还不知道呢,令女郎已被送至汴梁,天子特地嘱咐以礼相待,并准许诸葛峻文前去探望。”
虽一儿一女俨然人质,但诸葛恢还是不言不语,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庾怿气得不行,恨不得走过去按着他的头答应。
良久之后,诸葛恢叹道:“老夫已下令水陆诸营退兵,今当保境安民,缉捕盗贼。”
这是拥兵观望。庾怿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诸葛恢想看看建邺朝廷到底能不能挺住。
另外,诸葛恢可能也需要时间统一内部想法。
荆州这么大,不可能每个人的想法都一致,这很正常。
总之,诸葛恢愿意这么晚来见他,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庾怿不着急了,决定过阵子再劝说一次,先让诸葛恢料理好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