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是啤的漱口,晚上喝的是白的,俩老人看起来,都有些微醺。
“老哥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啊。”
“哈,别人羡慕我还来不及呢,哪有什么不容易。不怕你笑话,原本想着这辈子一个人痛痛快快过完了,往棺材里一躺,土往身上一埋,怎么着也算这辈子没白活。
等遇到我家小远侯啊,我才发现有个呀儿在身边,这感觉真好。
有时候我都觉得,不是我在照顾呀儿,是伢儿在照顾我。”
“小远确实是个好孩子。”
“那可不,咱也得谢谢他们,生了不养,白给我捡了个大便宜,哈哈哈!”
老者面露苦笑。
李三江像是真喝醉了,身子摇了两下,嘟囔道:
“这么好的呀儿,真狠心,说不要就不要,也不看看也不瞅瞅,我也真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家,家里是不是都是生的龙蛋凤凰蛋,扯摆到天上去。
伢儿现在虽说在上大学,但已经在实习了,再过个几年,伢儿自己混起来了,哪里还用得着别人捧臭脚,再凑上来也就不稀罕了。
老弟,你说,是这个理不?”
“老哥说得没错。”
两个老人又互相敬了一杯,李三江似是喝高了,瘫坐在了椅子上。
老者手里转着空酒杯,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看了很久。
最后,还是闭上眼,站起身:“老哥,我安排人送你们回宾馆。”
李三江摆手道:“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回去,我待会儿还要在外头走走吹吹风,舒坦。老弟,你先回吧,注意身体,咱俩年纪都不小了,你也少喝点酒少抽点烟。”
说罢,李三江就从兜里掏出烟盒,给对方
递了一根,两个人老人凑在一起,把烟点了。
李三江把火机放进老者口袋里:“你的火机,还你了。”
“老哥,你留下做个念想吧。”
“哪里用得着它啊,念想,我早就有了,呵呵,嗝儿!”
老者离开了包间。
李追远坐在原位,帮润生夹菜,给饭桌清盘。
林书友头枕在桌上,不停喘着气,这身上的压力,这会儿可算是消失了。
若不是李大爷在这里,阿友真的很想问问小远哥,刚刚那位到底是哪路神仙,能把白鹤童子压成这样。
而且,林书友能察觉到,对方并不是在刻意做什么,人家大部分时候注意力都在小远哥身上。
靠坐在椅子上的李三江从口袋里掏出钱,指了指外头:“小远侯,去结账。”
李追远:“账应该已经结了。”
李三江把钱放面前餐桌上,扭头,用醉醺醺的眼看着少年,说道:
“那你去送送你北爷爷。”
李追远走出饭店,往外走了一段距离,天桥下的树荫里,他看见了那道身影。
北爷爷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眼眶泛着红,正对北爷爷抱怨着什么。
北爷爷站在那儿,没做解释,只是任凭老伴儿对他进行发泄。
旁边年轻人见状,只能提醒首长刚做好手术。
“他刚做好手术,就抽烟,喝酒,人也见到了,却不准我见……”
这时,李追远的身影出现,在距离两位老人几米处,停下脚步。
老妇人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惊喜,正欲扑上来时,北爷爷咳了一声。
老妇人闭上眼,咬着牙,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少年搂住:
“这孩子,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老妇人流下眼泪,然后用手抚摸少年的脸,仔细端详着。
其实,李追远和北奶奶之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哪怕是李兰病情没那么严重时,他们的小家也只是和北爷爷家维系着最低程度的接触与交往。
相较而言,自己的那些堂哥堂姐们,与北奶奶更为亲密,也更经常能看见与陪伴。
但此刻的思念之情,却不是假的。
毕竟,自己那个为情所伤的可怜父亲,已经把自己彻底放逐进工作中了。
两个老人把对儿子的思念,也挂靠在了自己身上,再加上越是不可得就越是渴望,以及那很经典的“远香近臭”。
李追远任由她抱着看着,面容平静,挂着含蓄的淡淡微笑。
他的内心,确实没什么波动。
换做过去,他会对自己内心没有波动这件事而感到消极与无奈,会有一种无法进行正向真实情绪表达的挫败感。
现在,他没有了。
既然没那么深的感情牵挂,也就没必要刻意强迫自己。
老妇人扭头看向老者:“就不能带孩子回去住一晚,我给他亲自做点吃的……”
老者:“你先去征求她的同意。”
老妇人用力咬住自己嘴唇,眼里流露出一抹厉色。
北奶奶很恨李兰。
李追远认为,北奶奶恨得对,也恨得理所应当。
自己那个父亲,无论是在丈夫角色还是父
亲角色上,都表现得无可挑剔,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被玩弄感情也就罢了……他是被摧残了感情。
可以说,站在北奶奶的立场,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就是被李兰给亲手毁了。
老妇人将一张纸,偷偷塞进李追远的口袋,把自己的脸与少年的脸相贴,故意在少年耳边压低了声音道:
“我的孙子,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记得给奶奶打电话写信,奶奶帮你,咱们瞒着那个只会认死理的老头子,也瞒着你那个恶毒的妈!”
“嗯。”
“呵呵,好孩子!”
老妇人破涕为笑,这一声简单的回应,给了她极大的安慰,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救赎。
其实,李追远能看到北奶奶的这一小动作,北爷爷是看到的,但他这次故意把头撇过去,装作没发现。
北爷爷:“我们走吧,孩子明早还得赶飞机回去。”
老妇人很是不舍得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李追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渐离去。
旁边路上,那辆小轿车一直缓缓跟在他们
身侧。
等到北奶奶回头再也看不见自己后,李追远才转身,准备离开。
他的内心,自始至终都毫无波澜,但难得的是,并未因此产生什么反感。
这亦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从负数变为零。
自从自己把自己变成心魔镇压了本体后,危险系数是增高了,但病情对自己的影响,也降低了。
李追远挺享受这种感觉。
刚走没几步,少年就停了下来。
天桥上,站着一道女人的身影。
“小远?”
来人,是李兰的秘书,徐阿姨。
李追远一直觉得,李兰能选择徐阿姨当自己的助手,是看重了徐阿姨同是南通人的出身。
有徐阿姨做中转,可以帮李兰隔绝掉与自己家乡和家人的联络。
爷爷奶奶每个月的赡养费和逢年过节的礼物,应该都是徐阿姨负责的,包括接听来自家乡的电话。
李维汉和崔桂英,早就分不出自己女儿的声音了。
徐阿姨走下天桥,来到李追远面前,问道:
“小远,刚刚那两位是?”
“你认识,但你刚刚不敢出来。”
徐阿姨面色一怔。
李追远:“李兰现在不在京里是吧。”
“你妈妈去参与一个新项目去了,但她知道你要来京里,就让我来……”
“恶心我?”
徐阿姨抿了抿嘴唇,这一刻,她确认了,在这个少年身上,她感受到了和自己上司一模一样的压力。
“小远,刚刚的事我不会……”
“你瞒不住她的,你没有信心对她撒谎。”
“我……”
“原原本本告诉她吧,没关系的,她听到这件事,会开心的。”
“那……”
这时,徐阿姨腰间的传呼机响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说道:“小远,你妈妈问你,是否愿意和她通电话。”
前方就有一个报亭,李追远走了过去,徐阿姨跟了上来。
李追远看着她。
徐阿姨拿起话筒,拨出了号码。
很快,电话那头被接通了。
徐阿姨将话筒递给李追远后,自行走远。
报亭老板则抵着脑袋,在那儿打着瞌睡。
李追远:“喂。”
李兰:“呵呵,连‘妈妈’都不叫了么?”
李追远的目光落在报亭外摆的故事会报纸上,有新的也有老的,少年伸手拿了好几份,打算带回去让太爷明天在飞机上看。
将报纸放到台面上,示意报亭老板数一下算钱,顺便抽空回答了一下李兰的问题:
“你觉得,一个连病情都无法控制住的失败者,配我叫她一声‘妈妈’么?”
“我的儿子,妈妈是真羡慕你啊,还能在心底保留着那份不切实际的梦想与期待。你知道么,有些东西,不仅看起来很美丽,它们剥落时的声音,也会更加动听。”
李追远对报亭老板问道:“多少钱?”
报亭老板数好了份数,算好了钱,指了指电话,提醒道:“你电话还没打好。”
李追远将一张钱递过去,又指了指站在远处的徐阿姨:“电话费她来结。”
“好,我给你找零,小伙子,你这是在和谁
打电话啊?”
“我妈。”
电话那头,李兰,忽然沉默了。
李追远伸手接过找零的同时,对着话筒说道:
“李兰,你的无能让我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