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士绅乃国朝根基,纵有贪墨,亦当以圣贤之道徐徐化之,若无实证,便动辄抄没充饷,与暴元何异?”
“腐儒之见!彼辈蚕食国帑时,可曾念及将士浴血?这等蠹虫,仅去岁就私吞漕粮百万石,不正该借贼逆大案连根拔起?”
“漕运命脉系于江南,一旦生乱,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么?”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
翰林院。
外面争吵的声音遥遥传至,海玥头也不抬,做着编修的基本工作。
这几日,类似的争吵不止一回了。
从内阁到六部,从都察院到翰林院,群臣基本都在争议对于大案的处置。
而争论的阵营分野,也颇为耐人寻味。
并非简单以地域为界,江南籍官员中,同样有不少力主严惩者。
并非为了撇清干系,实因江南世族本就等级森严。
就比如明末的东林党人。
众所周知,东林党的形成与江南地主势力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东林党有三大主张,广开言路、反对阉党、反对对东南沿海商业的干预,尤其是最后一条,被视作江浙利益集团的代言人。
可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东林党人,也大力提议对商贾开刀,尤其是对江南巨富,要狠狠下重手。
原因很简单,东林党的核心成员,本就来自江南地区的中下级官吏,再细分些,就是小地主阶级。
这些小地主在长期与贵族大地主的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形成了雄厚的势力,再联合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市民阶级,共同组成了东林党,反对贵族大地主的统治。
同样的道理,江南出身的翰林,有相当一部分人支持张璁杀杀杀。
一鲸落,万物生,那些庞然大物若能倒塌几个,反倒能喂饱他们的家族,既站在公理道义的一方,又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
真正反对大动干戈的,是同样出身顶尖背景,以稳定为追求的朝臣们。
说的直白些,现在就是一群既得利益的贵族大地主,与还有上升空间的小地主之间的分歧。
这种时刻,往往就要看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大明天子站在哪一方了。
以往的天子,鲜有对大族痛下杀手者,其中自有深意。
纵使抄没几家,看似充盈了国库,实则大半田产银钱,转眼就被其他家族吞并——旧豪刚倒,新贵已生。
而期间引发的漕运停滞、民变四起,反倒要动摇社稷根基,这笔账,算到最后都是赔本的买卖。
但现在的嘉靖,是真的要对江南动刀的。
黎渊社对皇权的威胁,令他难以容忍,开疆拓土的功勋,更让他难以把持。
决策已下,还要看具体执行。
自京师遣使南下江南,千里迢迢,纵使快马加鞭,待钦差抵达时,说不定安南战事已有变化。
最可虑者,现在京师的消息已然传出,江南豪族若闻风而动,暗中掣肘,致使战局急转直下,亦未可知。
所以得快!
肃清逆党非空言可成,当以雷霆手段犁庭扫穴!
谁能担此重任?
“哥!”
海玥正自默默期待,身为庶吉士的弟弟海瑞来到旁边,默默递过来一份名单。
当先一人就是海瑞自己,其下是苏志皋、徐阶、唐顺之……
皆是一心会成员。
海玥接过细细看了,眉头扬起:“都决定了?”
“决定了!”
海瑞坚定地道:“任地方,知民事,为父母官,是我等的选择!”
“好!”
海玥颇为欣慰。
欣慰的是,包括徐阶、唐顺之在内的翰林院才子,都主动愿意外放到地方,经历地方上执政的磨砺。
更欣慰的是,这份名单是海瑞全程促成的,不带有强迫性质,也排除了部分意气用事的成员。
比如林大钦,就很想外放,但海玥和海瑞都清楚,以这位的性情,根本不适合去地方任官,去了也做不出什么政绩来,只会被衙门的吏胥联合当地的豪强拿捏死。
而今海瑞的母亲谢氏、林大钦的母亲丘氏和妻子孙氏,也被安安稳稳地送入京师,在母亲和妻子的劝说下来,这位状元郎终于冷静下来,继续在院内深造。
又比如八大才子里面的王慎中、陈束,现阶段也不适合外放。
他们的能力比起林大钦要强,但为人处世不够老道,而第一批外放出去的京官,尤其是翰林才子,一定会被重点关注,难保不会被针对。
所以最适合的反倒是徐阶、唐顺之这种。
徐阶固然是热血冲动的大喷子,但他的能力从来不用怀疑,如今又经历了礼部的历练,正好去地方磨砺一番。
唐顺之更是如此,历史上的他仕途也不顺,辞官归隐,走访各地,拜访名师,才能于兵法和军事上成为戚继光的老师,这些才学不是天生就会的,都是后天练就的,现在也不能缺失。
当然最期待的人物还是海瑞。
想想历史上的海刚峰任淳安知县,举人出身,毫无后台,连个幕僚师爷都请不起,却能将那浙江的大县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的海瑞起点高了太多,哪怕一开始不能如中年时期那般老道,也完全能让人期待他在地方上的作为。
至于海玥,自然会为这些愿意为百姓做实事的同伴们,保驾护航。
他满意地收起名单,看向弟弟,微笑道:“婶婶在为你张罗婚事了吧?”
海瑞有些羞涩,应了一声:“嗯……”
对待旁人的家事,海玥不会多言,对于这位至亲的兄弟,他还是极为关心的:“择妇首重贤德,待得良缘初定,也让英略社访查一下女家底细,为你周全考量!早日成就这桩姻缘,待你们喜得麟儿,也好让婶娘享受儿孙绕膝之乐,不负她多年养育之恩!”
海瑞连连点头:“是!是!”
由于海瑞人生轨迹的改变,这个妻子当然不会是历史上的那位了,生的孩子想来也不会是三个女儿。
对于后世来说,连生三个女儿没什么大不了,但这个年代传宗接代的观念确实根深蒂固,常年膝下无子,谢氏是肯定要逼海瑞纳妾乃至休妻重娶的,无论是哪种,难免都不和睦。
兄弟俩谈论了一番私事,外面骂声愈发高亢起来,耸了耸肩,分开继续编书。
“奏疏来了!奏疏来了!这是张阁老的奏疏!”
眼见放衙在即,海玥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外面突然传来高呼。
呼啦一下,众人全部聚了过去,看向首辅张璁亲自向天子进的奏疏。
“今查江南豪商暗结逆社,交通外夷,盘剥黎庶,此等大逆蔑王法、资敌械、惑民心,动摇社稷,不得不立重典以严惩:”
“其一,明正典刑。依谋逆连坐之条,主犯凌迟,从者流三千里,家产尽没官。”
“其二,查抄务尽。择锦衣卫千户四员,领缇骑六百,持驾贴分赴江南各府。凡涉黎渊社产业,无论田宅商铺,皆造册封存。”
“其三,以儆效尤。将首恶械送京师,于西市明正典刑,首级传示九边。其党羽罪状刊刻邸报,使天下知朝廷法度森严。”
“嘶!”
翰林院的气温瞬间升高。
只能说不愧是张罗峰啊!
再往后看。
“臣保举霍韬出任南直隶巡按,持身刚正,与江南豪族无涉……”
接下来就是张璁的保举名单,连大礼议新贵的干将霍韬都出动了,这是动真格的了!
这下子连原本支持的都有些噤声了,反对的更是拍案而起:“雷霆手段之下,恐玉石俱焚,江南素为财赋重地,若株连过广,必致百姓惊惶!”“是啊!屠刀这般落下,不知有多少误伤,今安南战事方殷,倘江南再生民变,恐成内外交困之势,终致两线溃败啊!”“不行!我等必须上书!”
“奏疏来了!奏疏来了!这是严阁老的上奏!”
所幸没等大伙儿准备上书反驳,又有一封新的奏疏传至。
这回是严嵩的奏本。
前半段也是强调黎渊社与江南豪商的罪过,但其后话锋一转:
“臣遍历案牍,见其罪证多有阙漏,黎渊社众狡黠,供词屡有攀扯,若穷究到底,恐株连甚广。昔圣人云:‘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今若尽数问罪,恐伤陛下好生之德。”
“臣请行两全之策,罚银代刑,令涉案豪商纳赎罪银,再予以戴罪输饷,许其自募船队运粮至两广,所耗粮秣三倍抵罪。”
“天恩示网开一面,使罪商知感戴;军需得实利接济,免加派小民之苦;黎渊逆党断金源,不剿自溃!如此不损朝廷仁厚之名,而得实利以济疆场!”
“臣保举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领缇骑速至金陵,若彼仍怀贰心,请依谋逆连坐之条,治以重罪,家产尽没,传首九边!”
换成之前,严嵩的这封奏疏也难免被人喷,但有张璁的激进在前,此时翰林纷纷舒了一口气,海玥也悄然来到众人之间,评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朝廷更要以前线军心为重,严阁老此疏功在社稷,莫大于是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