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李善长盯着手中写着蝇头小楷的纸条看了好一会儿,面色严肃,一言不发的他,忽然间笑了起来。
并顺手将手中纸条,抛给了一边一直注视着他的反应,同样一言不发,显得有些紧张的李琪。
李琪慌忙伸手接住,将之摆正了去看。
三两眼就看清楚了上面的内容,却禁不住神色为之一变,显得有些慌乱。
纸条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皇帝返回应天后,很快和魏国公徐达,宋国公冯胜结为姻亲。
并让秦王妃认卫国公邓愈为父。
这等消息,若放在平日里,虽说不上稀松平常,但也绝对不会让李琪这般反应。
可现在,偏偏不是什么寻常时刻。
乃是他爹已经拉开架子,准备和皇帝大战一场,逼着皇帝低头的要紧关头。
朱元璋这个当皇帝的,回去之后就立刻干出这等事情来,由不得他不多想。
而且,如此一来,开国六国公里,唯独只有自己家,和皇帝之间没有亲戚关系。
这消息让人心惊胆颤,自己爹怎么还笑得出来?
“爹,这……该不会是皇帝已经发现了咱们这里的动作,所以也开始回应了吧?”
李琪再三忍耐之后,终究还是望着自己爹出声询问起来。
“应该不是。”
面对自己儿子的回答,李善长倒也没有故弄玄虚,直接说出了他的判断。
“这件事咱们这里才开始做多久?距离稍微远点的地方,只怕都还没有收到传讯。
朱元璋那里,又怎么可能得到消息。”
李琪闻言松了一口气,但李善长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那放下的心,顷刻又提了起来。
“不过,现在这般动作,也确实是冲着你爹我来的。
共事多年,他知道我的脾气,他在中都城上如此不做人,如此绝情,愧对你爹我。
知道我不会那般轻易的善罢甘休。
所以,他做贼心虚之下,回到应天的第一时间里,就开始通过这种办法,赶紧拉拢徐达这些人了。”
“那……爹您还这般轻松,还能笑得出来?”
“我如何不能轻松,不能笑?”
李善长反问了一句。
随后又放缓语气,与李琪耐心解释道:“不要被朱元璋唬住。
第一时间拉拢徐达这些人,并不是说朱元璋想要对咱们做什么。
这只是因为朱元璋素来小心,且依仗军队,怕军中的那些人也跟着你爹我做些事,这才会有此反应。
但这次,你爹我出的招式,根本就不在兵马上。
朱元璋如此做,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还是那句话,就算是朱元璋此时,知道了我准备怎么做也无妨。
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无解的阳谋,朱元璋就算是把全部的将领都给牢牢的抓在手里,也无济于事。
唯有向你爹我,低头认输这一条路可走!”
李琪还想再说些什么,思虑再三后,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
“陛下,小臣老师书里面有些谬误,这确实是我老师当时想的欠妥当。
容小臣更正一二。”
武英殿内,面对朱元璋时已经换了称呼的罗贯中,暗自一咬牙,眯着菊花眼,决定给朱皇帝坦诚相见了。
他要说的不是别的,正是自己老师暗戳戳写了朱武,陈达,杨春三位落草为寇的梁山好汉的事。
他不确定,皇帝有没有看出自己老师,那点埋藏极深的小心思。
但既然现在皇帝真的准备开始刊印水浒传,且还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刊印,接下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看到水浒。
就算是皇帝看不破,天下间这么多人,总归是有能特别瞎联想的,会看破这一层。
一旦闹将起来,不是好耍的。
所以,还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主动把事情戳破,加以更改,永绝后患的好。
以往不肯删减更改水浒的罗贯中,此时反而开始主动要求干这事了。
说出这话后,罗贯中心跳的如同擂鼓一样,万分紧张,生怕会因此而引得皇帝震怒。
他死了倒没什么关系,主要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皇帝不再刊印水浒传了。
那可就是真亏大了。
“你说的是朱武陈达他们的事吧?这点咱之前已经说过了,不用刻意更改。”
嗯?!
心里面已经做好了,最坏准备的罗贯中,眯起来的菊花眼都瞪大了。
不是因为皇帝果然如同他所想的那般,早就知道了自己师父的含沙射影。
而是因为皇帝面对这件事时的轻描淡写,不以为意。
这种轻描淡写,不是专门装出来的,而是真的不在意。
这……谁说当今皇帝小心眼,爱记仇来着?
再没有比当今皇帝豁达的了好不?
同样的事情,就算是放到张士诚身上,张士诚也绝对做不到这等不以为意!
罗贯中惊喜交加之余,连忙对朱元璋送上一连串的马屁。
同时,也在心里决定,今后谁再说皇帝小心眼了,他就和谁急。
并觉得去年高启被皇帝腰斩,那是一点都不冤。
这样好的皇帝,高启不想着为皇帝效力不说,还整日里出言嘲讽,他不死谁死?
害的自己也因为高启他们这些人的歪曲,导致对皇帝误会颇多。
皇帝能忍到去年才对高启动手,已经能足够体现出皇帝的容人之量了。
进京之前还对高启之死,心有戚戚焉的罗老师,短短时间里,态度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朱元璋不是一个喜欢听人拍马屁的,但此时听着罗贯中在这里拍马屁,心情却难得的不错。
毕竟,如今的罗贯中是一个纯粹的人,只想写小说罢了。
而写小说的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最多不过是写作的时候,脑海当中无数念头在飞转,容易想入非非而已,真到了落笔之时,却又变得无比正经……
和罗贯中又说了一些话,朱元璋就让内侍带着罗贯中离开了。
看着离开武英殿时,那眯眼弯腰看路,却还是差点被门槛绊倒的罗贯中,朱元璋若有所思……
罗贯中此时已经有官身了,当然不是朱元璋先前与他说的,大明日报的主编。
虽然他让罗贯中干的就是这么一个活,但肯定不能这般直白。
罗贯中的正经官职,为宣传使司的宣传使,正五品。
大明现在并没有宣传使司这么个衙门,更不要说是宣传使了。
不过,马上就会有了。
朱元璋准备将其设立出来,今后专门管新闻这一块。
隶属于礼部。
这就是开国皇帝的好处,不必拘于成例,祖宗之法。
因为他本身就是祖宗,他的做法就是成例,就是祖宗之法。
朱元璋执行力很强,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再加上这件事,又是他老早就已多次考虑过的。
所以此时见过罗贯中,把事情敲定下来后,立刻就将这事给吩咐了下去,让人马上就做。
……
中书省内,右丞相胡惟庸停下了手中笔,坐在那张让李善长怀念不已的红木大桌案前,看着眼前的条子出神。
眉毛拧在了一起。
宣传使司?皇帝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要设立这么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衙门?
且直接连宣传使都给定好了,让罗贯中来担任?
在这里拧着眉毛想了一阵儿后,胡惟庸的眉头舒展开来。
倒不是说他看明白了皇帝此举的真实用意,而是确认了这个什么宣传使司的出现,不会分走中书省的权力。
只要能够确认这点,那么别的他都可以不用太在意。
“把这送到礼部那里,让礼部的人议一议吧,这宣传使司可是归礼部管的。”
胡惟庸吩咐了下去。
而后接着处理其余政务,将这件在他看来虽然新奇,但并不重要的事给就此揭过。
没过多理会。
一来是当今皇帝的创新之举实在太多了,这时候忽然间脑子一热,要整一个宣传使司出来,倒也符合皇帝以往的作风。二来则是,这宣传使司终究是个小部门,礼部都归中书省统辖,就更加不要说一个归于礼部统辖的的宣传司了。
难成什么气候,无需在意。
说不定等个一年半载,皇帝脑子不热了,又会将这宣传使司给撤了也不是不可能……
……
一个长着一双三角眼的和尚,面上带着笑容,一手钵盂,一手禅杖走进了应天府城……
……
“仲雅,你说陛下这是何意?”
已经从礼部侍郎被提拔为礼部尚书的张筹,望着同样从礼部员外郎,升为礼部侍郎的朱梦炎询问。
原本的礼部尚书牛谅,在中都被摔死在埋葬因修建中都而惨死的无辜百姓的大坑边上后,尚书的位置被腾开,于是他们顺理成章的开始升迁。
不得不说,在朱元璋的洪武朝,官员们的升迁还是很快的。
一方面是因为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官员缺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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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朱元璋这个皇帝比较务实,任命官员不少时候不拘一格。
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老朱往下撸官员也撸的特别快。
不少人往往一不留神之间,上司就没了。
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往上升迁。
此番张筹,朱梦炎的升迁,就属于第三者。
“朝廷本有邸报,为何又要弄个宣传使司出来?”
朱梦炎没有直接说话,又沉思了一阵儿方才开口道:“只怕是陛下觉得邸报不太好,能通过邸报知道朝廷政令的人终究有限。
所以就弄个宣传使司出来,今后要办那大明日报。”
张筹点了点头道:“我看也是如此。”
但心里面却有一些想法没有说,那就是他觉得,这事情应该和前任尚书牛谅之死有一定的关系。
牛谅因激烈反对皇帝祭天、下罪己诏的时候违背礼制,祭祀死亡百姓,而被皇帝怒而杀之。
结合着在此之后,中都时的种种言语,看的出来皇帝是想要努力捧百姓的。
这时候设立这等机构,又要创办什么大明日报,只怕也存着相似的心思,想要下面的百姓知道的更多。
张筹是个读书人,对于皇帝的这些举止和想法,自然不认同。
觉得皇帝的这些举动,着实是出力不讨好。
抛媚眼给瞎子看。
按照他之所想,皇帝想要治理好国家,对外自然要靠将士打江山,驱鞑虏。
对内则是需要大力依靠众多文臣,来治理天下。
自古以来,百姓就是被治理的人,这些人只要知道种地,生产粮食,会做上一些粗笨的活计,为国家提供钱粮,劳役这些也就足够了。
至于说,非要把百姓给捧这么高,甚至于如今更是想要通过这等手段,妄图让一些泥腿子能够了解军国大事,这等举动,无疑是异想天开,引人发笑了。
且不说这些下面的泥腿子里面,有几个人能接触到这什么大明日报,又有几个人能看懂。
就算是真的有人能因此而得到一些东西,又有什么用?
是能让他田里多收二斗粮食,还是说,能让他婆娘多织出半匹布?
什么作用都没有,纯纯的白费功夫。
而且,被皇帝给亲自任命为宣传使,为其单开一个衙门的罗贯中,这时候他也已经知道了一些此人的底细。
以往跟着张士诚做事的不入流谋士,张士诚战败之后,此人正事不干,选择了写什么小说。
以至于穷困潦倒。
妥妥的落魄穷酸之人。
却偏偏皇帝最近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是将此人寻来,还给安排了这么个位置。
这等可笑的用心,这么一个新设的不知所谓的官职,再配上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人,这些组合到一起,还当真是不知所谓了。
不得不说,不读书的人就是不行,当个皇帝也当不好。
总是喜欢这么自以为是的胡乱行事。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面想想而已,是绝对不敢,也不会说出口的。
他可没有忘记的,他的礼部尚书之位,是如何得来的。
有牛谅这个前车之鉴在,他要更加小心,某些方面哪怕是昧着良心,装也要装出样子来!
“陛下真乃心怀天下,心中装着万民的仁圣之君。
除了陛下之外,能这般着眼于百姓的上位者,又有几个?
仲雅,这件事你等下亲自安排,找出好的房屋来,用做宣传使司日常处理公务之所在。
一切都按照规定的最高规格来办。”
张筹先是诚心诚意的感慨,复又一脸郑重的望着礼部侍郎朱梦炎出声交代。
朱梦炎亦是正色道:“下官一定全力以赴,做好此事,今后这罗宣传使上任之后,有什么短缺,有什么困难,下官都会竭尽全力的给与帮助!”
张筹满意的点点头:“如此最好,你且去忙吧,务必在罗宣传使上任之前,把一切准备停当。”
朱梦炎离开后,张筹无声的摇头笑了笑,没过多久便也起身,前去中书省见胡惟庸,说他们礼部在这件事上的意见去了。
离开的朱梦炎,和在张筹前的反应也不同,显得有些神思不属,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他总觉得事情应该没有这般简单,在想皇帝是不是想要通过这个举措,来提高皇帝的影响力。
是不是想要增加皇帝说话的份量,会不会因此而对众读书人,士大夫这些产生一些不太好的冲击。
一番思索之后,他忽地轻笑一声,微摇了摇头,将这些自己的忧虑给尽数甩出了脑海。
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论起民间的影响力,在整个天下的话语权,儒家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这点就连佛门和道家也远远比不上。
别说皇帝此举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用意,就算是真的有,也只有失败这一个下场而已。
儒家的影响,不是那般好冲破的。
而且,既然是报,那就需要认字的人来看。
而识字的,基本上都是儒家之人,其余的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皇帝就算是真的想要通过这宣传使司,通过那大明日报,施加什么影响力,争夺什么话语权,也一样做不到。
当这个念头升起,又进行了一番反复的思索,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朱梦炎便也不多做他想。
按照张筹交代,前去安排宣传使司的一应事务去了……
……
“还得是应天,真够热闹的。”
在应天府城晃荡了大半日后,来到天界寺挂单的道衍,忍不住出声说道。
“那是自然,自从陛下攻下集庆路,改为应天之后,这里就开始恢复繁荣,不复往日破败。
而今又有明确旨意传出,今后应天就是我大明都城,不再迁去中都,一些以往还在别处观望的富商大户,纷纷来京师这边安家落户,购置产业。
更增添了几分繁华。
且看着吧,今后这应天只会变得更好。”
边上一个僧人闻言搭话,言语之中有着一些骄傲与自豪在。
他是天界寺的僧人,和道衍这种行脚僧人又有不同。
天界寺位于应天城内,京师繁华,那天界寺也就会跟着繁荣,香火更加旺盛。
就算分不到什么好处,但身为天界寺之人,面对道衍这种行脚僧时,还是会自然而然出现一些本地僧人的优越感。
道衍笑着应是,并接着和着僧人说些话。
其实,他方才所说的应天府城热闹,和这个本寺僧人,完全是两码事。
他所说的热闹,是刚一来到京师,就听到皇帝和大将军徐达,宋国公冯胜联姻,以及秦王妃认卫国公邓愈为父的消息。
早在中都城皇帝离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场大戏并不会彻底完结,还会接着往下演。
凭借着李善长的身份地位,以及势力,还有对中都城的重视程度,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而如今的皇帝朱洪武,也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宁折不弯,性格强硬坚毅,很有魄力。
这二人势必要打起来。
如今才来到京师,便已听到这等消息,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而且,依照他来看,这一次的事情,精彩程度只怕不亚于中都城。
但这些与他也无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方外之人,只管在这京师之中坐着看戏也就是了。
但道衍很快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有两个内官打扮的人,在寺院管事僧的带领下,一路走了过来与他相见。
确认身份无误之后,便开口口,说是皇帝请他入宫一叙。
饶是道衍心性好,却也一时怔愣当场……
(本章完)